祝心思抹着眼睛问史尚。
“当然……这又不是什么机密!”
史尚赶紧补充。
他原本还担心蔗农们会心存疑虑,打算各个击破,从邓家开始,一家一家地劝说。
但是从现在的反馈看来——应该不用这么麻烦?
果然,史尚代表明远给予的优厚条件,受到了当地蔗农的热烈欢迎。
他们一开始都有些疑虑,不明白明远/史尚这么干的用意是什么。
但后来有人总结给他们听:只要与眼前这位史郎君签订契约,他们已经种下的甘蔗地就会获得一成的定金,将来再把种出的甘蔗卖给史郎君,能比以往多两成收入。
退一万步,万一今年真遭了天灾,彻底绝收,史郎君那里也会再给他们一成的收入——只要契约一定,这两成收入就是旱涝保收的了。
天下竟会有这种好事?
所有的蔗农都是这个反应。
再加上有家大业大的邓家率先与史尚签订了协议,周围十里八乡的农人赶紧跟上,纷纷与史尚订立契约,并且从他手中拿到了定金。
这时,史尚在泉州一带订购的柏木酒桶也送上了岸。明远原本叮嘱史尚,尽量找一种名叫“橡木”的木材制作的酒桶,但是史尚没找到,就退而求其次,买了柏木的。
他挨家挨户地收购,将各家各户已经制成,但是没有成功卖出去的“甘蔗酒露”都盛放在木桶中,仔细密封,然后都储藏在邓家挖的一个地窖里。
这也是按照明远的要求安排的。史尚告诉邓宏才:“还记得我们小郎君说的吗?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够得到圆满的结果。”
邓宏才现在哪里还有半句话不信史尚的?当然是照办了。
然而当史尚一人静下来独处的时候,他却想起临行前明远的叮嘱:
不要指望这制白糖的技术不会传出去——外传是一定会外传的,只是早晚的事;
但是,这也足够让涠洲的蔗农获得一个“先发”优势了。
这个“先发”优势,足以让乡里的日子过得好起来,但如果当地人处置不当,目光短浅,都可能让这大好局面白白浪费掉。
因此明远建议史尚,让他指点涠洲乡里,修建道路,建设货运码头,寻找良好的深水港,让涠洲港能够驶入更大的海船,并且让周围乡里的孩童能够读书习字,学些数算,将来与人买卖商品至少不会吃亏。
而按照史尚自己这几天的考察,也觉得此地各种海产品出产丰富,各种海参鲍鱼、花胶瑶柱,若是运往北方,都有不错的市场。更不用提这里还是南珠的主要产地。
“若是制糖业快速发展,也能带动当地其他产业的发展与输出——”
明远当时便是这样提醒史尚的。
史尚将这些事前前后后一番仔细思量,心里难免唏嘘:
明远摆出的分明是“功成身退”的架势。他在涠洲大手笔的投入,然而除了期望能够赚回自己的本钱之外,一概都是为了让当地人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好。
“明郎君这是心怀天下苍生,所作所为,未必便逊于朝堂上的那些相公们。”
史尚自忖自己若是在明远的那个位置上,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史尚想不到,明远现在其实也有他自己的麻烦。
他承保的一条海船,好像出问题了——
杭州收到了一个坏消息:屈察的船遇上了风浪,损失了九成九的货物。
第191章 千万贯
“海事茶馆”坐落在杭州城外, 通往钱江的运河畔。
开业三月有余,这里已经成为了在杭州逗留的海商们每天必去的固定地点。
为此, 不少海商强迫自己习惯了茶馆使用的“新式计时法”, 会在每天早间“九点”时分,准时步入茶馆,点上一壶茶, 一份丁香馄饨或者其它从食, 然后开始看报纸。
放置在茶馆中的报纸,除了《杭州日报》和三日一刊的《海事新闻》以外,还多了从汴京“邮递”来的《汴京日报》, 和正在试刊行的《扬州商事周刊》。
在杭州只能看到三天前的《汴京日报》, 但是在区区三日之内,就能将报纸从汴京城送到杭州,而且每天不间断, 这速度, 已经足以让所有杭州的商旅咋舌了。
《汴京日报》以汴京本地的“吃喝玩乐”新闻为主, 间或刊印一些广告, 不涉及政事朝局, 但很有助于商人们了解汴京城中的流行风向。
《扬州商事周刊》则更加简单粗暴,上面刊登的就只是各种大宗商品如今的市价, 和大笔求购以及出售的信息——因此受到商人们的广泛欢迎。
除了这些报纸刊物, 在茶馆里放置着的那本《航海书》已经快被翻烂了,以至于茶馆东家已经应承了,这本《航海书》增补编排之后将予以再次刊印, 到时店里的老主顾每家可以送一本。
因此, 海商们到这里来得就更勤了。
如今杭州正在冬月里, 茶馆里生了火炉, 将潮湿的寒意逼出室外。火炉上顿着镣炉,清新茶香从镣炉旁的紫泥茶壶中飘出,萦绕在整座茶馆里。
然而今日茶馆的大管事戴朋兴脸色却不大好。
他推荐一位好友屈察从明远处购买了“保险”。结果前两日坏消息传来——屈察的船在广州港外遇上了风浪。屈察带着船员们与风浪搏斗,抛掉了巨大多数货物,最终成为一条残船,苟延残喘地浮在海面上。
一两日后屈察的船被拖进广州时,基本上只剩一船浮木。
屈察自己和船上大多数人员一样,侥幸逃生。但是船上的货物基本上损失殆尽。
这条船也完全损失了,此后屈察就是再想做海商生意,也需要再花很多钱,才能为自己再搞到一条船。
现在戴朋兴一想起这件事就头疼。
他很清楚,按照当初东家明远与屈察签订的“保险”协议,明远需要赔多少。
要知道,当初明远只收到了一千贯的“保费”,其中还有一部分被当做“佣金”付给了戴朋兴。
现在明远却需要向屈察理赔将近四万贯的货款——戴朋兴心里有事会有点恶作剧地想象一回:明远那样的小郎君,抚着胸口吐出一口老血,会是怎样一种楚楚可怜的光景。
但是明远又不能不赔。
如果他现在找了个理由,左右搪塞,拒绝赔付,那么明远在海商之中的名声就彻底臭掉了。以后海商们就只会将“保险”这事当成一件“笑话”,茶余饭后的谈资。
戴朋兴很想暂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不去想它,但是茶馆里的环境不由得他不想。
满茶馆似乎都在议论屈察的船。
“听说屈大官人这次损失不小……不知道和他早先故意‘触霉头’,买的那‘保险’有没有关系!”
“这可是,刚一买下,就出事了呀!”
“就是!”
“……这话可不能乱说。”
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去密州那边的商船不都已经平安回来杭州?听说又买上了一份保险,往密州去了。”
“嗐,他们那小船,哪有办法与屈家大船的规模比?”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知道吗?我听说,屈家的船之所以会遇上风浪,是因为……屈官人……”话越说,音量放得越轻。
“是因为……屈官人……他心不诚!”
“哈哈哈哈!”
茶馆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随即“嘘”声大起,阻止人们继续发笑,犯下更多“心不诚”的罪过。
戴朋兴却听得极其郁闷,连忙转头,看向茶馆外,那条一如往日般繁忙的运河。
突然,戴朋兴的视线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他愣了一下,马上抢出门去迎接。
在戴朋兴身后,一名海商愣了一回才开口:“哟,是屈官人……”
来的正是屈察。
经受了打击的商人变化很大——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惯常穿的宝蓝色万字纹锦袍,蹬着厚底官靴。但很明显,他两眼下发青发黑,显然是来杭州的路上经过了好多个不眠之夜。
他那身锦袍袖口处甚至有两片污渍,这对于以前的屈大官人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老戴!”
屈察的眼光缓慢移到戴朋兴脸上,他似乎费了些工夫才认出来人。
“屈兄——”
两个同病相怜的船难苦主此刻见到,一时都是满心唏嘘,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明郎君,何时能见到明郎君?”
屈察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戴朋兴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自鸣钟,说:“他昨日提过,今日正午12点到。现在11点半了,屈兄再坐一刻钟便好。”
屈察听到这个消息,依旧失魂落魄,神思不属,但好歹跟着戴朋兴进了茶馆里。
满茶馆的人中大约有一半人是认得屈察的,剩下一半就算不认得,现在也知道了。他们一听说还有半个小时明远就要到了,当即牢牢占据了坐着的位置,续茶的续茶,点菜的点菜,准备待会儿好好看一场“热闹”。
而戴朋兴则极其关心地坐在屈察身边,让女儿阿宝给自己浑家带个信,先给屈察送一碗馎饦过来,然后便眼带焦急,一会儿看看屈察,一会儿抬头望望墙壁上挂着的自鸣钟。
时针指向十二点时,自鸣钟开始“叮叮当当”地报时。
明远脚上蹬着的厚底靴子则刚好踏进海事茶馆内的水磨青石地砖上。
“郎君——”
戴朋兴马上迎上去,挤眉弄眼地使了一堆眼色。
明远却很沉稳,似乎四万多贯的损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是什么。
他冲戴朋兴点点头:“戴兄放心,我已听说了。”
紧接着,明远踱着方步,来到屈察所坐的那一张方桌跟前,冲屈察轻声打了个招呼。
“屈兄——”
屈察却像是听见了世间最怕听见的声音似的,蹭地跳了起来,脸上带着惊惧的神情望着明远。
明远心里默默叹息:这位是不是遇到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了。
他连忙轻声安慰:“屈兄,广州港发生的事我已听说了。只要您出具广州市舶司给出的货损清单,我这边就会按照货损价值给您赔付。”
但凡船只损失,船主多要报至港口市舶司,市舶司可以给予盖有官印的一份文书,证明船只确实遇上了船难,有所损失。
像戴朋兴那种,船只损失在远海,只有他一人费尽周折才得以逃生的,证明会比较难办:但像屈察这样,船难发生在广州港外的,由广州港出具这种“海损报告”,应当很容易。
“这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