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匠笑嘻嘻地说。
“我们现在都知道种监丞是为了咱们好了!”
“是呀,试问谁还敢不听您的吩咐?”
这话一出口,余下的工匠们纷纷附和。
“种监丞,说实在的,以前的那些官儿,虽然算得上是勤勉。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亲自到咱们干活的地方来的。”
“以前大伙儿干活也出过事,以前的官员也就是上表请抚恤下来……”
“可要是能把活儿干好了,谁愿意被‘抚恤’啊!”
“现在可好,有种监丞从旁指点监督,我们干活儿不会出岔子!”
“谁说不是呢……”
种建中听着工匠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自己,头一个反应竟是:做官难道不都该是这样吗?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我已经是个文官了!
他做武将的时候,带着麾下将士们出生入死,必然身先士卒,因此才赢得了所有士卒的信任,才能在战场上如臂使指,指挥自如。
现在不打仗了,改为为大宋兵将们研制神兵利器,这些工匠们就好比他的袍泽——他给工匠们带来了新的方法,自然有责任确保所有工匠们的安全。
因此种建中才会亲临炼焦窑炉,而他的出现,也确实成功督促工匠们重视安全问题,避免了好几次事故。
当然,他本人所面临的危险也一点不比工匠们小。
此刻种建中身上也穿着“护衣”,护衣上也同样星星点点,不必工匠们好多少。
而这正是工匠们感激他,将他的话当做是军令一般遵守的原因。
在这山阳镇上的军器监作坊里,所有人都知道,种建中是个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官儿。
随着炼焦窑炉顺利“开窑”,炼成的焦炭和一同被制出的煤焦油都被顺利取出。
然而种建中脸上肌肉依旧绷得紧紧的。
工匠们在付出了如此艰苦的努力,但还没有人能确定,通过这种方式炼出的焦炭是否真的能取代木炭,用作炼铁。
此前炼出的一窑焦炭,已经被送去到铁匠那边用于冶铁了,结果很快就能揭晓。
但就在此刻,一切还都是未知的时候,种建中心中无法避免地感到紧张——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明远,但明远也只是从故纸堆里翻到的古籍,并不能证明这种方法确实可行。
这种方法若能成功,大宋的军力从此便能向上飞跃;
但若不能……
“小远啊……”
此时此刻,种建中不可避免地暗自念着这个名字。
他是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明远所说的,能够将堵在大宋冶铁技术前面的重重阻碍一扫而空。
“种监丞,种监丞——”
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
远处跑来一人,看身上穿的“护衣”种类,应当是在炼铁窑炉那边干活的铁匠。
消息来了!
种建中马上转身。
他纵然心中很是着急,但外表依旧岳峙渊渟,没有流露半点吃惊或是焦急的模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一位军中将领的基本素养。
“您看……”
这名铁匠手中托着一个亮闪闪的圆形铁锭子。原来这工匠跑得呼哧带喘,不是因为跑得有多快,也不是因为跑得那么远,而是他“负重”赛跑,硬是提了一枚几十斤重的锭子过来。
所有炼焦的工匠一起围上来,所有目光灼灼地都聚在那枚铁锭子上。
“怎样?”
种建中双眉一轩,目光如电,紧盯着来人。
可怜那铁匠却已气喘吁吁,话不成话。
“种……种……种……”
旁边一人已经着急到代他喊出一句:“种监丞!”
“知道你要找种监丞了,快说是怎么回事吧!”
“成……成了……”
“上……上……上……”
估计在场所有的工匠以后都会怕自己口吃——多让人心急啊!
“……上等的好铁!”
铁匠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您瞧,用这焦炭,炼出了上等的好铁!”
“种监丞,从此我们可以炼出很多铁,可以打出很多铠甲,可以铸斩马刀,可以造神臂弓……我们的儿郎上阵,哪怕他前面是契丹还是党项?”
那铁匠似乎根本不是在对眼前的人们说话,而是全然沉浸在自己对美好前景的想象中。他说着说着,似乎已接近热泪盈眶。
“天呐!”
“真的成了!”
这几名负责炼焦的工匠又惊又喜地望着彼此,随即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自己身上又是土又是灰又是油。
种建中则努力抿着嘴唇,避免过于夸张的笑容有损自己的权威。
总体来说,他还是保持着一位领袖宠辱不惊的形象,只是言语真诚地夸奖了一句:“做得很好!众位都做得很好!”
“种监丞,那……明日旬休……”
一名炼焦工匠趁着上司心情好,把问题问了出来。
种建中将手一挥:“自然是全员就地休整……嗯,旬休!”
他接着将脸一板:“开窑之后有哪些清理要做,你们都知道吗?”
工匠们纷纷回答:“那是自然的。”
种建中见状,松了一口气,转身从炼焦的窑炉跟前离开。
他心里却像是有一团欢喜,马上要炸开一般,只想与别人……某个人分享。
这时,刚才那个抱着铁锭子一路跑来的工匠又追上种建中:“种监丞,刚才小人来这里时,刚好看到院子外面候着个小郎君。”
——小郎君?
种建中敏锐地偏过头,向整个庄院的门口方向看去。
会是他吗?
“一个生得顶顶好看的小郎君!”铁匠补充。
“种监丞……”
这铁匠挠挠后脑,有点不大明白,为什么自己补充了一句之后,种监丞就像是已经见到了人一样,大步流星地冲院门那里去了。
*
“小远!”
明远正百无聊赖地在外面踱着步,等候有人能为他带一句话进去的。
这里是军器监的“机密重地”,同时又是“安全生产要地”,他一个外人,确实不方便随随便便入内。
此刻明远看着这座院子里里外外都书写着醒目的“小心火烛”标语,又画了相应的标记,就如他在京兆府城外的蜂窝煤作坊一般,心情十分舒畅。
“师兄办事我放心!”
明远只是向种建中提过一嘴,这边种建中就样样照办了。
这执行力,真是杠杠的。
却听身后传来一句:“你难道还能不放心吗?”
正是种建中,板着一张脸,背着手,摆出一副长官的模样,迅速来到明远面前。
“怎样?”
明远以满是期待的眼光望着种建中,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紧张。
种建中刚才被人卖了一回关子,此刻在明远身上找补回来,故意脸色沉重地支吾了半天,才突然点点头道:“成了!”
明远顿时头一低,将双拳握紧,双臂一振,像是要发泄心中积郁似的,大喊了一声:“好!”喜悦之情,几乎满满地溢出来。
“果然如此,果然管用!”
明远冲着空中大喊了两声。
而种建中就站在明远对面默默地看着,他生平头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竟有一个人能完完全全地想他所想,与他感同身受。
如果不是为了他,明师弟何必去大相国寺翻遍古籍;
如果不是与他同心同德,明师弟又何必跑来这离京二十里地的小镇上,特地打探消息。
就因为这个,种建中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很想将这少年揽进怀中,将他紧紧抱着。
然而种建中却自知这么做是冒昧至极——
在军中时,同袍之间亲如手足,也只有在大胜之时,才会喜极忘却一切,紧紧相拥。
然而,现在……
种建中看看自己身上那一件脏兮兮,被火星燎出一个又一个黑洞得“护衣”。
谁知是明远,突然向前踏上一步,张开双臂,勾住种建中的脖子,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种建中受宠若惊般地回应,将明远的双肩紧紧地拥住,同时伸出右臂,在明远后背重重地拍了几下。
明远:……
师兄是不是又在考较我最近有没有练功夫?
随即两人心中同时升出一种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