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明郎君托了一壶外头买的汤茶药进来,让我阿姐和阿郝姐服下,说是能解之前的毁嗓药,她俩……她俩就真的好了。”
“明远……又是他!”
桑全恨得牙痒痒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已经哑了嗓子的伶人,又怎会在一服汤茶药之下,就完全恢复?
突然,这间閤子的木门被人砰砰砰地敲了起来。
里面的人同时吓得一个激灵。
“开门,”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
那人敲门敲得极有力道,似乎下一瞬就能将瓦舍里用来间隔隔间閤子的简单木门敲破。
“什么人?”閤子里的人都心虚。
“开封府查案,朱家桥瓦子报称桑家瓦子指使人向这里两位伶人投毒,据说人犯就在此!”
閤子门一打开,穿着公服的弓手立即涌进来。
閤子里的人一时间全都慌了起来。
桑全一瞅身边的少年,立刻下决心要将这事推得一干二净。
“是这小子干,这小子是阿平的亲弟弟,他们姐弟起了龃龉,想要给亲姐姐使点坏……是他干的。我桑衙内怎么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那少年傻乎乎地大声喊:“不是我,不是我——是桑衙内,桑衙内恨上了阿郝姐,他要我去哑的是阿郝姐啊!”
只听那閤子的门“豁”的一声打开,一个略微低沉,似乎还带着点男嗓的女声响起。
“弘哥,你……”
平蓉出现在这间閤子门外。
她看也不看桑全一眼,只是用无比痛惜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兄弟平弘。
“姐——”
平弘耷拉了个脑袋,整个人蔫了。
但他突然有了些预感,猛地抬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平蓉。
“阿姐,你是我亲姐,你不会为了阿郝姐,要把我就这么交给开封府吧。”
“弘哥,”平蓉的声音格外平静,看着弟弟的眼光就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
“你既然不愿意跟着我离开桑家,到外头来吃苦,你当初就该留在桑家,阿姐本也不会勉强你。”
“但是你既然跟着阿姐离开了,却又起心害阿郝和我……你,也没有当我是你亲姐吧。”
平蓉说着,将身体让开,几名开封府的弓手露出身形,后面跟着苦着脸的苏轼。
苏轼脸上很明显地写着:要不是刚巧遇上了这也不是我的职司范围我只是开封府的推官不是捕快头子啊!
“走吧,”苏轼向前踏上一步,“刚才两位的对话外面的人都听见了,这么多人都是人证。两位也不需太担心,是非曲直,自可以到公堂上去评说。”
几名弓手顿时一拥而入,押上桑全和平弘,离开閤子。
一旁的平蓉默然望着弟弟被开封府的人带着远去,竟一动也不动。
明远与种建中就在她身侧,都觉得这女人确实顽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心要当场碎了。
“明郎君,种官人……”
平蓉突然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身向明远和种建中行礼致谢。
她自嘲地扯动嘴角,凄然一笑:“两位现在必定已看清了我的本性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蠢人。”
“其实我只想着能上台,能演杂剧。”
“阿郝和我是一样的人,弘哥却不是。”
“……”
明远微微点头。
他早已看出来了。
否则他当初也下不了决心,让平郝这两位担纲,当着所有汴京人的面,推出这前所未有的,复杂的,需要投入巨大精力与热情的新式杂剧。
他站在平蓉身边,已能听出这名女伶会为此事与自己的亲兄弟决裂,多半也会因此事与家里闹翻。
能够为了事业而舍弃原生家庭,这个生活在宋时的年轻姑娘思想其实挺前卫。
“全由你自去决断。”
明远状似随意地抛下一句。
“别再说什么六亲不认的话。”
“自从今天以后,这朱家桥瓦子就是你的家,永远都会给你留个位置。”
他不再管平蓉的私事,一扯种建中的衣袖,转身就走。
平蓉发着怔,突然泪崩,瞬间泪如雨下,似乎想要将心中的一切痛楚全发泄出来。但她马上就拼命擦干了泪水,远远地朝种明这两位的背影行了一礼,致以心中的全部谢意。
第73章 百万贯【加更】
整个六月, 汴京城的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谈论新开的朱家桥瓦子,和新式杂剧《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甚至有传言说, 这出新式杂剧的名气已经传到了大内去。连官家都在好奇,民间在看什么戏,真的如传言中那么精彩?
朱家桥瓦子自开业的当天起, 就天天爆满。各间閤子的预订一直排到了七月中。每晚各间閤子里都会坐满了人, 订不上閤子或者买不到票的,就会想方设法“蹭”亲眷们订到的閤子,蹭到就是赚到。
而明远也顺势宣布了朱家桥瓦子每十天会全体休息一天——这种类似“旬休”的制度在汴京的勾栏瓦舍还是头一家。
明远此举一出,城里其它的瓦舍都舒了一口气。
每月至少会有三天, 观众们不会去朱家桥瓦子挤破头, 而是会回头来看看其它瓦子。
城中其它瓦子也有虚心来向朱家桥瓦子来取经的——他们都知道,这新式剧种一经推出,他们若是再不跟上,能够演出类似的剧目, 以后汴京城中,朱家桥瓦子一家独大,未必就是耸人听闻之言。
除此之外, 桑家瓦子与朱家桥瓦子之间的一场纠纷也颇引人关注。
桑家瓦子的主事桑茂德之子桑全,为了泄私愤, 指使他人去给平郝两位主演下哑药。这件事还未在开封府过堂, 就引起了全城的公愤。
当日有不少闺阁女眷去看了两人的演出,夫人小姐们大多敏感些, 能看得出来两人上台前曾经哭过, 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原因。
一想到她们差点儿就没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演出, 两名我见犹怜的美优伶可能会就此葬送前程, 再也不能在勾栏里开唱……这些夫人小姐们纷纷出声,以至于给了开封府不少压力。
最终此案因为影响太大,没有公开审理。
桑茂德因为“教子无方”,之前买来的官职被革掉了,迫于族中压力,交出了桑家瓦子的管理权,桑家瓦子由其从兄弟接管。
桑全被杖责二十大板,被桑茂德带回老家看管,远离汴京,不准他再出来惹事。
另有一人涉案,就是平蓉的亲弟弟平弘,因为年纪太小而免于杖责,但据说平蓉与其家人断绝往来,下决心从此再不通音问。平家原本靠着平蓉挣的钱能够过得很好,现在几乎断了生计来源,自然气死,但平弘做错事在先,平家人也不好说什么。
再加上平蓉有朱家桥瓦子的人护着,平家数次想到平蓉演戏的地方求恳,每次都被当众赶出去。
且不论平家的私事,汴京城中瓦舍勾栏相互竞争的格局几乎被推倒重来。
朱家桥瓦子作为后起之秀迅猛无比地崛起,而桑家瓦子的没落在所难免。
明远很好奇地问1127:“桑家瓦子……好像一直坚持到了《水浒传》里啊?”
他对文艺作品的印象比较深刻,所以记得燕青好像带李逵逛过桑家瓦子。
1127笑嘻嘻地回答:“‘蝴蝶’……亲爱的宿主,‘蝴蝶效应’您懂的。”
明远当然懂。
这个时空早已不是他那个本时空的镜像,在这个时空里,某些事情和某些人的走向,正在发生不可以预知后果的变化。
比如桑家瓦子,又比如蔡京。
蔡京在太常礼院的差事是个闲差。明远所有的朋友之中,数他最闲。
因此蔡京与明远在一处游乐的时间也最多,他不仅将明远收藏的名家字画看了个遍,也几乎与明远一道,将汴京城中与左近的名胜全都逛了个遍。
在明远的“刻意”安排下,蔡京与苏轼似乎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如果没有明远,苏轼是“旧党”,蔡京的弟弟蔡卞是“新党”领袖王安石的女婿,他自然脱不了“新党”的裙带关系,这两位怎样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但是因为有了明远这个“中间人”,蔡京与苏轼都喜与明远相处,因此这两人见面的机会格外多,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
这两位都是聪明人,懂得惺惺相惜。
蔡京对苏轼的文章诗词赞不绝口,而苏轼则格外偏爱蔡京的书法。
“远之说元长的字乃是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苏轼捧着蔡京写的一幅帖子,微微摇着头,连声赞叹,眼里全是欣赏。
“某的字与元长的一比,就像近日里某的肚皮一样,显得太胖了!”
这日刚好是旬休,明远邀上苏轼与蔡京去“洗面汤”的店铺洗漱刷牙、修面理发外加品尝汤茶药和早餐。
说这话的时候,苏轼双眼紧紧地盯着手中蔡京的帖子,全然忘了身后的伙计正将他头上戴着的高桶方者巾摘下来,要为他打理头发。
今日蔡京刚好带了一幅新写的帖子想要装裱,在明远的撺掇之下,蔡京就将帖子给苏轼过目,谁曾想竟得了如此赞许。
要知道,苏轼在两个月前曾经在大相国寺办过“签售”活动,他的字得了多为书法名家的赞许,随后,凡有苏轼签名的文集,都能以翻倍的价格出售,一时间颇有洛阳纸贵的风头。
而苏轼写字的特点是“性情豪放”,用墨丰沛浓郁,因此字体显得丰满。他夸赞蔡京的字体“瘦”,自然是赞蔡字的风骨姿态。
这种评价能从苏轼口中说出来,是极大的赞誉了。
蔡京的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尽管有伙计在帮他修面,蔡京还是很努力地开口回应:“知我者……莫若子瞻公也!”
明远在一旁笑得好生开心——
他的目标是不是有希望达成?
蔡京并没有露出成为权臣的征兆,反而有成为一名艺术家的潜质。
更重要的是,苏轼与蔡京成了在艺术上能够相互理解的好友。
那么,在明远那个本时空中,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禁绝苏书之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远之,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