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心里一喜,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小远!”
远处却有人招呼他。
不是别人,而是种建中。
早先明远告诉过种建中,傍晚要来大相国寺“练摊”。种建中也说了要来捧场,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晚。
但一看种建中头脸和身上穿着的官袍,明远马上就明白了。
这回种建中不知又在军器监里捣腾了什么,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他显然在过来之前认认真真地洗了一把脸,但是洗过的脸和没仔细洗过的脖子、耳朵根等处相比,色差过于明显。
明远差点儿大笑出声,便嘱咐史尚帮助苏轼处理完剩下的“签名要求”,自己上前,一拽种建中的胳膊,说:“种师兄,我们去‘香水行’。”
第57章 百万贯
明远在“香水行”里, 总算闹明白了为什么种建中今天闹成了这般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今天这位军器监丞没有再和“猛火油”打交道,而是与柴炭打了一天的交道。
他视察了军器监里锻造铠甲的作坊,观察工匠们如何锻造制作铠甲需要的钢铁。
也亏他这个文官, 竟也撸起袖子和工匠们一起搬运木炭, 为锻造钢铁的烘炉加温。这次虽然没有被泼上半身的“猛火油”,但是却沾了一身的黑色炭粉。
从“香水行”里出来, 种建中感叹道:“这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日才知道,原来, 为军中打造一副铠甲,竟然要那么多生熟铁, 还要那么多人工……难怪军中只有高级将领和骑兵才有资格穿上等铠甲。”
明远心想:那是当然的。
前工业时代,一身的铠甲需要耗费的人工对于习惯了农业文明的民族而言, 实在太难以想象了。
“我以前在军中的时候还想过, 如果能全军尽着明光铠,那与西夏人对敌时得赢成什么样?”
明光铠是先代传下的一种护具,据说能挡得了一石的硬弓射出的箭, 也能挡得了契丹人管用的斩马刀和党项人惯用的马槊。
明远:明光铠?还全军尽着?那必然是赢麻了。
种建中的话从他脑海中飞快一过, 便要抛诸脑后。谁知明远心头一动, 这令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跟他到这个“试验时空”来有关的事。
北宋一直被后世诟病为“积贫”“积弱”, 似乎北宋大军面对北面的契丹人和西北的党项人都只能一退再退, 以“岁币”换和平。
明远来自后世, 自然明白战争是一门昂贵的“生意”。北宋要打的仗固然是“必要”的,但是却格外费钱。
只不过, 他来这个时空是来花钱的, 受规则所限, 他又不能直接把钱全都赠送给大宋官家, 说:“赵顼老兄,这是送给你花的军费……”
种建中的话给了明远一点模模糊糊的提示,但明远想了一小会儿,却始终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干脆放弃去想,信口开河道:“种师兄,你说的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先生近日在凤翔的书院里,研习的不就正是相关的理论?”
种建中听明远提起张载,马上聚精会神地听明远继续说。
“吕大临师兄前日里来信说,先生在书院前那块井田播种时,特地进行了选种,在不同的井田中分隔区域,种植不同的麦种,以观察这些种子、田地、耕作方法对于‘生产力’的影响,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如何影响‘生产力’,如何提升‘生产力’。”
种建中也在师兄弟们往来的书信中见过“生产力”的概念,“哦”了一声,凝神继续听。
“依小弟来看,锻造铁器,也是一样,目标在于单位生产力的提高。也就是说,如果改变材料、方法,以同样的人工,如何能炼出更多的钢铁,制出更多的铠甲。这正是军器监中的匠人急需要探索的大事。”
种建中听着,便陷入沉思:
军器监那些铁匠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如果让熟于此道的匠人们当成了普通劳力来用,让他们一味循着旧法赶工,那么于军械制造上最重要的军器监便失去了研究提升生产力的意义。”
明远叽叽呱呱地往下说:“等到军器监工匠将改进的工艺流程研究明白,就完全可以交给其它作坊。这些作坊只需要按事先研究明白的章程,堆人力去做即可。军器监可以只检查质量,或者只负责一下最后组装。”
“这种做法叫‘外包’。”
这却是种建中闻所未闻的。
他愣了片刻,然后问:“外包?”
“嗯,外包。”
明远连比带划,用一整套铠甲举例为种建中解说。
“比如,将铠甲的各部分分出去,兜鍪由张家打制,胸甲由李家打制,护肩由王家打制……打制的规格按照军器监的要求,打造的方法也可以按照军器监的章程。成品最终全部交到军器监,由军器监检查质量是否过关,如果合格,就将铠甲组合起来。”
“如此一来,没有哪一家商户是能独自打制整套铠甲的,但是军器监却能得到一整套完整的铠甲。”
“各家之间,还能形成竞争。优胜劣汰,不合格的供应商被踢出去,更好的供应商再被邀进来……”
明远与种建中说话,完全不需要整“引经据典”那一套。他想说什么都可以直接出口,而种建中早已经习惯了明远说话的方式。
明远口才既好,又深谙后世商业运作之道,要说服种建中,那简直是小菜一碟。
终于,种建中完全听明白了,他沉吟着说:“小远,你说的颇为有道理,待愚兄好好想一想,再去与上峰谈一谈。”
明远兴奋地搓搓手——没准以后他可以投资一家冶炼场或者锻造作坊,专门承接军器监的“外包”业务。
两人将公事聊完,种建中话锋一转:“对了,小远,你收到蔡家送来的喜帖了吗?”
进士及第,天子赐宴琼林苑——这一全套流程走完之后,高中进士的年轻士子们在正式得到“差遣”之前,将会有一段休假的时间,供他们锦衣还乡,或者被榜下捉婿的那些在京中完婚。
蔡卞便是这样,很快就要与王安石的次女成婚。
“蔡家……呵呵……”
明远想起蔡京就冷笑出声,让种建中有点莫名其妙——他哪知道明远刚刚因为一些蔡京还没干过的“坏事”在生蔡京的气。
不过,当朝宰相嫁女,男方竟然还专程邀了他们这两个与蔡王两家都非亲非故的年轻人,一个是官职低微的文官,另一个完全是白身。
看来,蔡家两兄弟还是挺看重种明师兄弟二人的。
种建中挠挠头:“小远,你会去赴蔡元度的喜宴吗?”
他看了看明远的神色,马上慨然说道:“你既不想去,就不去了。咱们横渠弟子,也没有到了京城就要巴结宰相的道理。”
谁知明远正在假想着把蔡京“带沟里去”的计划,转而诡诡一笑:“去,但又不去。”
种建中顿时更加看不明白明远了:去又不去,这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啊?
“那……在这汴京城里,接了喜帖之后该是什么章程?还有,你我甭管去不去,怕是都要送贺礼吧。该送多少合适?”
于这等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的种建中郁闷地问着明远。
明远顿时哈哈一笑,说:“送礼的事,师兄就全交给小弟吧。我可以保证整个汴京城,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先给蔡氏兄弟留下个难以磨灭的印象吧!
*
蔡氏兄弟同样在汴京城中赁了一个院子作为落脚点。
因为蔡卞要在汴京城中迎娶王安石的次女,所以住的地方陈设打扮上都不能马虎了,地段也不能差,否则他们这两个“福建子”恐要被京里的人笑话。
蔡氏兄弟赁下一座富丽堂皇的院落,手头马上拮据起来,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但这又不是王安石这个日理万机的岳父能够顾上的事。蔡京兄弟又耻于与他人提起,只能闷在心里。
办一场婚宴的各项事务则尤为繁杂。
好在汴京城中有专门帮人操办宴席的机构,分为四司六局,宴会的各个环节都有人能专程负责,保证不出乱子。另有“白席人”,可以充作主家的家仆,于宴席上迎送。
但这礼节固然周到了,钱袋马上就又瘪了。
蔡京作为长兄,于这一场婚礼上更为尽心,比起蔡卞也更清楚家中的财计情形。眼看二弟娶了新媳妇之后,兄弟俩就要坐吃山空。蔡京表面上不露,但是心里实在是着急上火,嘴里都急出几个燎泡。
所幸在婚礼的前一天,他收到了明远与种建中“联名”送来的贺礼。
这贺礼看起来就是轻飘飘的一封,蔡京根本没抱多大的期望。
然而拆开之后,蔡京却惊讶地发现,这分明是雪中送炭。
明远封在贺礼里的,是一张“礼金单”——汴京城中“金银钞汇铺”开办的新业务,凭此一封薄薄的礼金单,就可以去铺子里兑出真金白银的礼金来。
这份礼金单子有些过分丰厚,以至于蔡京怀疑,仅凭自己,究竟能不能从“金银钞汇铺”里把钱提出来。
蔡京大着胆子去试了一次——尝试成功!
这份礼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房租有着落了,四司六局有着落了,未来他与蔡卞若是得了出外的差遣,路费也有着落了。
蔡京望着手里的真金白银,难免感叹自己兄弟的奇遇:
出手这么阔绰的少年人,难怪能将牡丹花送入皇城中,难怪能在琼林苑中饮宴!
当然了,蔡京不会知道,明远绝不会放过这种能把钱花出去的好机会。
蔡京当即留了个心眼,弟弟婚礼那天,他一定要面见明远,亲自向这位小郎君道谢。
毕竟蔡京自认自己兄弟的品味风雅高致,与明远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将来定能成为不错的朋友。他从此进入仕途,没准还能倚仗明远的财力。
总之,明小郎君大可以结交结交,那个武夫气质浓重的种建中么,还是算了。
谁知蔡京却打错了算盘。
婚礼当日,明远派人又送了一件贺礼来,贺蔡卞状元郎新婚,自己却托送礼上门的大管家史尚转告:对不起,他不来了。
宰相嫁女,邀请明远一个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上门,他竟敢推拒,竟敢不来?
蔡京站在即将举行喜宴的花厅内,人没去见明远,但是心全被勾去见明远了。
这倒并不是因为蔡京生了明远的气,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无法生气:明远在这婚礼当日,送的这一件是任何人都不能拒绝的贺礼——
汴京风俗,贺客亲友们送的礼物,都会摆放在一张喜桌上对外展示。众宾的贺礼越多,越体面,便证明新婚夫妇的人缘越好,家世显赫,地位尊崇。
这对蔡氏兄弟来说,稍许有点吃亏。毕竟他们在京中根基不深,虽有几个同宗在朝中做官,但在京里的关系都不近,关系近的则都在外地任上。
而明远,竟然赠了新婚夫妇一幅从洛阳淘来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真迹。
这幅真迹,明远初见蔡氏兄弟两人时就提起过,蔡卞当时曾艳羡不已。
这份礼物作为贺礼同赠夫妇二人,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毕竟蔡卞少年得意,高中状元;而王安石的幼女一直有“才女”之称。
卫夫人的真迹放在那里,便是压倒一切凡俗金玉,简直令蔡家婚礼现场蓬荜生辉。
蔡京呆立在喜堂中摆放展示礼品的喜桌前,越发看不透明远。
他直觉自己将来会非常需要明远这个“朋友”,但他也隐约能感到,明远其实并不需要他……
虽然人在花厅中张罗种种琐事,蔡京的心却似乎早已飞到了明远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