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重新将“龙头”打开,让清泉注入木桶。
他随即转身,邀薛绍彭上前。
薛绍彭递给明远一枚烹茶取水专用的长柄木勺,他自己手中也手持一枚。两人同时探勺入桶,各自舀了一勺清水,送至口边。
薛绍彭饮了一口,刚开始时只觉得一股沁凉盈于口中,顿时暑热全消,令人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接着才是专属于山泉水的那种清甜一点点地沁于舌尖。
薛绍彭不遗余力地赞道:“好水,真是好水!”
薛绍彭是薛向家的衙内,长安城有不少人认得,听他都这么说,围观的长安市民顿时都信了七八成。开豆腐坊的张嫂等人更加喜形于色。
薛绍彭早已听说这道竹笕水龙是明远出资修建的,当下问明远:“远之贤弟在这水上花了多少钱?”
还没等明远回答,薛绍彭又从木勺中饮了一大口清泉,不着急一口吞下,只细细体味那种清甜与畅快。
“六百贯!”
明远干脆地回答。
——六百贯?
薛绍彭一口水差点喷出去。
一想到他口中这可是价值六百贯的山泉水,薛绍彭连忙按捺住惊异,使劲忍住冲动,费劲地把这一口水都吞下。
谁知明远还在后面补了一句:“为了维持,往后每年至少还有一百贯的花销。”
这主要包含水源地管理,和竹笕、瓦片、水泥槽等日常维护的钱。
薛绍彭目瞪口呆:“远之……就为了喝这一口山泉水……你……”
他是薛向之子,从小养尊处优,可也从未想过有人能为了稳定地喝上一口山泉水花这么多钱。
明远却笑笑:“道祖兄,诗仙有云,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既然小弟有这点钱钞,工匠又有这技术,为什么不尽情试上一试呢?”
事实上,明远心中正有个小人仰天长啸:
——苍天啊,大地啊,他总算是有了个每年能烧一百贯钱的项目啦!
聚拢在明远身边的工匠们听见明远夸赞,个个都挺起了胸。
身为“技术总监督”的姚小乙更是挺胸凸肚,满脸骄傲。
而薛绍彭震惊之余,对明远家的“财力”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此刻聚在城门外的百姓众多,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城门卒随即吆喝起来:“速速让开一条道,李大人要出城!”
听说有官员出城,长安市民们很有公德心地让开道路。蹄声的的,一名身穿绯色官服,戴着官帽,颇上了些年纪的官员,带着几个随从,出现在城门内。
许是见到了城门一侧那形状奇特的“竹笕水龙”,又许是见到了站在水龙旁的薛衙内,这官员一跃下马,将缰绳扔给身后随从,然后快步向这边走来。
薛绍彭显然也认识这位,躬身行礼道:“李大人!”
李大人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好奇注视着形状奇特的水龙,突然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
他看似在问薛绍彭,但薛绍彭偷偷给明远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明远略略躬身,朗声答道:“这是引自龙首原的‘自来泉’。”
李大人并没有回答明远,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继续观察,又相中了支撑竹笕水龙的“水泥支架”,伸手上去敲敲,又问了一句:“这又是什么材料?”
明远继续答:“这叫‘水泥’,以筛土和石灰混合而成,初时质地如泥,两日后干燥,便坚硬如石。”
李大人顿时有些耸动,深深地看了明远一眼。
“好!”
“大人,请上马!”
还没等这位说出什么来,这位李大人的随从就已在催促上马。这位应当是有紧急的公务要出远差,以至于他来不及多问,只是向薛绍彭和明远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随之蹄声的的,渐渐远去。
“这位大人是谁啊?”
明远悄声问一脸恭敬的薛绍彭。
薛绍彭轻声回答:“是如今的陕西路转运使李参李大人。”
明远吐吐舌头:“……不认得。”
但他猜想这位或许是位大人物,对后世有些影响的大人物——
因为系统1127给他推送了通知:“亲爱的宿主大人,恭喜您获得蝴蝶值,首创‘自来泉’获赠蝴蝶值50,推广‘水泥’获赠蝴蝶值100。”
明远听着睁大眼睛:他折腾着修出一道引水供水系统,结果反而是把水泥给推销出去了?
事实确实如此,隔了两日,陕西路转运司便通过薛家找到明远,从明远那里打听到了姚小乙的名字,将这名年轻的工匠给礼聘去了转运司。明远之后便有一阵子没在京兆府见到姚小乙。
第12章 十万贯
“自来泉”的落成,在长安城中是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自明远那日演示之后十几天,天天都有人慕名跑去城外围观这能自动出水的“竹笕水龙”。
但如何使用“自来泉”之水,却小小有些争议。
因为长安城防的关系,这“自来泉”的龙头终端修在城墙外,刚巧是在人来人往的地点——行人在烈日下赶路,焦渴难耐之际,见到一眼清泉,自然想要来讨一两口水喝;而城中张嫂这样的小生意人,要靠这山泉水做买卖;明远薛绍彭这样的人家,也指着这样的好水来烹茶。
明远自己是不想对这“自来泉”收费的。他来此唯一的目的是花钱,如何赚钱不在他操心的范围内。
但是他那位十一哥明巡和其他人的意见一致,认为明远既然花了大力气修了这延伸十多里的“竹笕水龙”,而且还需要日常保养,那么就该向使用者收些费用。
明远想了想,当即拍板,决定在“自来泉”一旁设一个和寺院里功德箱似的钱箱,由用水的人自行决定,该往里投多少钱。
“什么?自己定?”
明远的决定一说出来,引起讶声一片。
明巡觉得有些委屈,毕竟他是跟着明远跑前跑后,亲眼看着这座“自来泉”建起来的,自然不愿他那么多付出没有回报。
而张嫂和薛绍彭等人都在暗暗拿定主意:钱是肯定要给的,否则怎么也对不住明远的努力和他花掉的几百贯钱。
隔天明远真的找人做了个功德箱搁在“自来泉”一侧,每天晚间派人去收一次钱箱里收到的铜钱。
这件事明远索性全盘都交给了明巡。
明巡对此格外上心,因此每天都跑去城门外盯着。每见到有人来取用,他便上前巴拉巴拉地讲起这“自来泉”的来历,这竹笕水龙是怎么修的,后续又需要时时检查修葺云云。
尝到这可口的甘泉水,哪怕只是路人,也乐意在明巡身边的钱箱里投上一两文钱。
如此一来,钱箱里每日能有个二百来钱——这是明十一每天“蹲守”的结果。
后来某一天明巡被他老爹明高信差去跑腿,竟一整天没工夫到城门外去。为此明巡心中暗自焦急了一整天,一会儿没人往钱箱里投钱,一会儿怕钱箱被偷儿整个端了。
谁知到了傍晚,明巡赶去城门外,一瞅钱箱还在,打开一瞅,钱箱里依旧是二百来钱,似乎比往日还多了一些。
一名守城的戍卫告诉明巡,往这“自来泉”的钱箱中适当投个一文两文已是惯例,哪怕有外人来不懂得规矩,长安百姓也会告知。虽说投钱多少是丰俭由人、自由心证,但是品尝到了这清亮甘甜的泉水,见识了如此奇特的装置,多数人还是愿意从腰包里掏出些钱的,更不用说豆腐坊这些用水“大户”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明巡也不再去盯着钱箱,只管每天一次去收钱。
钱箱里依旧是二百多,甚至隐隐有增加的趋势。
明远从明巡那里听说此事,又说给薛绍彭知道。薛衙内拍手大笑,然后又赞起关西人淳朴、礼义、守信。
他随即应明远所请,手书“自来泉”三个大字,由明远找人去镌在一块大石上,竖在竹笕龙头旁边,遂成为长安城门外一景。
这时已是五月中,盛夏已至,长安城中热浪滚滚。
每天早晚,城中都一样热闹。反而是到了午时,城中一片沉寂,街面上无人走动。树上一片单调的蝉鸣,将这等寂静映衬得更加明显。
明远家院子里搭的凉棚效果便完全显出来了。爬满藤架的绿叶遮蔽了强烈的阳光,偶尔漏下一点两点阳光,照在凉棚下一张纳凉榻上。
明远正倚靠着凭几半卧于榻上,似睡非睡。
他身边摆着一张小茶桌,桌上摆放着茶水和时令水果,果香伴着阵阵清亮不断传来。
只听院门处“吱呀”一声响,薛绍彭探了个头进来。
因薛家老太太管教得甚严,这位薛衙内如今也只是午间家人歇觉的时候才有机会溜出来访友,过不了多久又得回去温书。
薛绍彭见到明远卧在榻上纳凉的模样,顿时满眼都是羡慕。
“远之,你好享受!”
他滋溜一下,就穿过了烈日暴晒发烫的地面,来到明家的凉棚下。
明远直起身,将茶桌往竹榻中间一推,乘凉榻顿时成了一张罗汉床。明远倒趿着鞋进屋,为薛绍彭又拿出一套杯碟出来。
薛绍彭到了明远这里从来不知道客气,手一伸就接过碗,闻着碗里的甜香,深吸了一口气,说:“远之,就知道你这里最好!”
明远递给他的这一碗,盛的都是红彤彤的樱桃,偶尔还有两个红得发紫的李子,上面浇了冰镇的蔗浆。
薛绍彭也不客气,用银匙舀了一枚拌上蔗浆的樱桃送入口中,顿时被这冰凉酸甜的滋味给“镇”住了,闭着眼摇着头叹息着,一副享受到了极点的样子。
可待他睁开眼,却又问:“昨天那个乳酪口味的还有吗?”
明远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微微扬起:“明天你再来。”
薛绍彭顿时顺心了,眉开眼笑地把手里这一碗三下五除二全部干掉,咋咋嘴,舒心地叹了一口气,一副暑意全消,舒服到极点的样子。
“对了,阿娘还准备了‘浮瓜沉李’,想要送给令祖,不知老太太可爱吃冷食?”
明远口中所说的“浮瓜沉李”就是用冰水浸润过的瓜果,口感冰凉爽脆,是纳凉圣品,世人都爱。但那用来冰镇瓜果的“冰”却不那么好寻。
“多谢远之,家祖母就好这一口。但是远之,府上的冰,可还够?”
如今民间所用的冰,都是去岁冬天取来的河冰,藏在地底修筑的冰窖里。到了第二年炎炎盛夏,便从冰窖里取出来,高价出售。
除了民间的冰窖以外,京兆府自己也有“官方”冰窖,只不过窖藏的冰块都供吏员们使用,属于大宋朝的编制内公务人员福利。
薛绍彭的老爹薛向是当朝大员,因此京兆府的冰块也会送到薛家。
明远听薛绍彭问起,倒也想起了今天上午胡四报给他的消息——今年热得早,因此各地的民间冰窖大多提了价,往年只要五十贯左右的一窖冰,如今已经快被炒到八十贯一窖了。
明远当然不怕冰价上涨,只要他想,甚至可以把整个长安城民间冰窖的冰都买下。
但要看着整个长安城的平民都忍受酷暑之苦,明远心里会有点过意不去,因此自家只管用多少买多少。
而薛绍彭的意思是,如果这酷暑持续,市面上的窖藏冰都卖光了,明家没处买,那他就可以帮忙,从官员“福利”中分出一点来送给明远。
明远听见薛衙内一番好意,顿时微微一笑,将手边茶桌上一只盛放着樱桃和李子的铜碗轻轻推到朋友面前。
薛绍彭好奇地接过碗,只觉得触手清凉,盘中的水果表面都沁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而铜碗上方,竟似笼罩弥漫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浅淡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