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绕去书案之后,抬手落笔,薄若幽顺着她笔尖看去,面色瞬间一变。
那画纸不过十多寸大小,此刻上面却画了一个赤红织金绣凤纹襁褓,襁褓内是个憨态可掬的婴孩,看起来不过周岁大小,眉眼弯弯,一看便是个女孩儿。
她瞬间明白,这是长公主夭折的女儿,是霍危楼的亲妹妹。
然而令薄若幽更意外的却是画上笔法,她作画线条柔和写意,用色鲜艳大胆,与周围挂着的水墨山水画截然不同,她指尖轻颤了一下,正觉惶惑,霍危楼却站在了他身后,他也看到了书案上的画作,却毫无意外。
长公主沉浸在作画之中,前一刻还说要教薄若幽,下一刻却已忘记,只是面上带着柔和的笑,人亦轻松自在,若非眼角眉梢多有皱纹,薄若幽甚至觉得她有些天真情态,霍危楼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她记不清事,忘性亦大,此处从前是父亲的画阁,后来不知哪年开始,她稍稍好转些,便将此处当做了自己之地,见到父亲之物,也不以为意,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出现在她眼前,否则,便得远远躲着不能让她瞧见,她眼下多半记着我妹妹还活着。”
患了疯病之人,看似癫狂错乱,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认知和章法,然而长公主久病,且病的极重,如今这般能维持表面平和已经十分不易。
薄若幽只觉揪心,本以为福公公所言之好转是她已神志如常,“若如此能轻松高兴,那也极好,只消周围人小心伺候便是。”
一辈子活在一个颠倒错乱的人世间,只要不露踪迹,有人侍奉,与她而言,也比记起所有祸事,亦或清醒明白来的要好,薄若幽望着长公主,尤其心疼她。
长公主果真一个人作画,霍危楼和薄若幽等了许久,只等她将最后一笔画完,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霍危楼才开口道:“母亲,我好容易回来一次,让我陪您用晚膳吧。”
“好好好,你又要回北境了。”她面露愁容,心疼的望着霍危楼,这一次无人再纠正她。
夏日夜间也颇多暑意,晚膳便摆在水阁偏厅之中,两面窗扇大开,水塘中带着荷香的凉风徐徐而入,若长公主言辞间未曾颠三倒四,薄若幽会觉得此般光景极好。
她尽力的配合长公主言笑,但凡有不知如何作答的,也有霍危楼帮她,她只觉自己入了戏本子,唱念做打却分得清幻与真,唯独长公主是入戏至深的那人,一群人陪她唱一场戏,无人敢惊醒她。
薄若幽本以为只要能平顺的用完晚膳,等他们告辞了,少了陌生人打扰,长公主便能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可她没想到,晚膳还未用完,长公主便醒了。
那是一道荷叶莲子羹,是膳末的羹汤小食,清甜的香气令薄若幽新生喜欢,她更觉得,长公主一定也喜欢这清甜的味道,可就在汤羹放下的一瞬间,长公主面上温柔的笑意瞬间收的干干净净,她眉头几皱,惨白的面皮诡异的抽动了一下,然后缓缓起身,在霍危楼刚意识到不好之时,她抬手便将那汤盅砸在了地上!
瓷片裂声而碎,滚烫的汤羹四溅,她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满脸厉色,她又转身,一眼看到了霍危楼,锥心的恨意从她眼底迸发,她死死盯着他的眉眼,忽然怒意勃然的尖叫了起来,身边的茶盏碗筷被她挥在地上,她又似憎恶怪物一般的往后退去!
薄若幽惊的呼吸都屏了住。
片刻前她有多温柔优雅,此刻便有多歇斯底里,而她步步后退,一脚踩在碎瓷汤羹之上,眼看着就要倒在满地瓷片中——
霍危楼本就在她身侧,他眼疾手快上前将她手臂扶住,朝外喝道:“来人——”
本是难得的和乐光景,连福公公也守在门外,听见动静,众人立刻蜂拥而入,可这时薄若幽却惊呼了一声,“侯爷当心——”
霍危楼转头眼前便有一道寒光一闪而过,他拉住长公主的手臂,可长公主为了挣扎,竟然用空着的手拔下了发髻上的银钗,而后奋力朝他手臂刺了下来!
霍危楼有机会躲,可他不闪不避,而这眨眼的功夫,锋利的银钗入肉,血色立刻漫了出来,他未松手,直等福公公和嬷嬷们拉住长公主他才退开。
长公主死死的盯着他,憎恨如冷箭一般落在霍危楼身上,恨不得噬其血肉一般,尖利的叫声在屋内回荡,霍危楼转身快步出了屋子。
薄若幽僵立着,她看着带血的发钗从长公主手中滑脱,坠地的刹那,她只觉自己手臂也跟着一痛,她连忙追了出去。
出了门,长公主的尖叫方才小了下来,薄若幽顺着廊道往前,过一拐角后,看到了站在风灯下的霍危楼,他直身而立,正吩咐侯府侍从:“去叫明归澜来——”
侍从应声而去,昏黄的暖光落在他面上,却驱不散他眼底的寒意,一抹血色从他手腕上流下来,滴答滴答的落在脚下的回廊木板上。
“侯爷——”
薄若幽快步上前,撩起他的袖袍看伤势,那一发簪刺在他小臂上,因用力极大,生生扎出一个血窟窿,薄若幽心头揪起,却不知该去何处找止血之物才好,而水阁内闹声未停,显然长公主还未被安抚下来。
她只好先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而后利落的将伤口绑住,霍危楼望着她情急模样,语声缓和下来,“无碍,小伤罢了,可吓着了?”
薄若幽摇头,“好好的,怎突然就不对了”
霍危楼叹了口气,“她的病本就没个定数,这几日她来水阁次数多,还以为此番能多好些日子。”
说话间,两个嬷嬷一起将长公主抱了出来,福公公走在前,快步至他跟前,“侯爷伤势如何?可要先回侯府去?老奴留下,等安顿好了,再回去告诉您。”
听着脚步声也往这边来,霍危楼带着薄若幽往府门方向来,生怕再刺激长公主。
走得远了些,霍危楼方才回头,只见十多仆从们一路往正院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楼台之后,银月当空,清辉流泻在霍危楼肩头,如水一般寒凉。
霍危楼抿唇沉眸,薄若幽忍不住道:“侯爷,我们可要回侯府去?”
霍危楼点头,带着她朝外走,他本是在这长公主府长大,可如今因为母亲病发之时的厌弃,竟似个外人一般,薄若幽想到适才长公主憎恶的神色,亦不愿他在此久留,她又忍不住上前握住了霍危楼的手。
霍危楼侧眸看她,一把将她反握住,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逼仄,霍危楼手臂上的血未曾止住,已浸透了白色巾帕,薄若幽知道这伤势对他而言的确算不了什么,可头次见他受伤见血,实在心疼的厉害,想到临走时长公主的模样,亦觉心底憋闷,那般歇斯底里的疯癫之状颇为自伤,且她眼底的憎恶刻骨一般,若整日沉浸在这般苦恨绝望之中,当真是地狱般的折磨,也总有耗至油尽灯枯之时。
她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光去看他伤处,见丝帕上透出的血色越来越多,面上焦急之色也越发重,霍危楼望着她如此,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发顶,“无碍。”
薄若幽抬眸看他,“一定很痛。”
霍危楼扯了扯唇角,“以前比这伤重百倍皆有,当真不算什么。”
薄若幽只觉喉头涩然一片,并不能因此言被他宽慰,想到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而他出门在外又有枕刀而眠的习惯,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一刻,更觉心中沉甸甸的。
她不说话,霍危楼便用未受伤的手将她揽入怀中,“我可曾哄骗你?我母亲她……就是这般,且这病不知何时才能好,谁都可能来计较我的婚娶之人,唯独她不会。”
薄若幽听得鼻尖发酸,忍不住倾身将他抱了住。
第130章 六花飞(完)
一回侯府, 便有侍从拿来伤药,薄若幽做这些乃是信手拈来,不多时便为他包扎好, 看着小臂上缠绕齐整的白棉,霍危楼眉眼间神色彻底温和下来。
薄若幽看了一眼窗外, “明公子府上到长公主府可远?”
霍危楼摇头, “不远, 很快。”
薄若幽叹了口气,“这些年定有御医在给公主殿下看病吧?难道全无医治之法吗?”
霍危楼拉着她坐在身侧,“御医一直在看, 亦寻过民间声名远播的名医, 却都无好转,这等疯病也的确难治,便只得调养着, 不令她身体垮掉。”
虽是如此,可长公主那般消瘦, 再过几岁年纪上去, 只怕撑不了几年。
薄若幽蹙着眉头,不知长公主府那边何时能传来消息, 这时霍危楼亦看了眼外面天色,他捏着薄若幽掌心摩挲片刻, “时辰晚了——”
薄若幽朝外去看,便见天色已快近子时了, 她以为霍危楼要送她归家, 看了一眼霍危楼手臂的伤道:“侯爷要等长公主府的回报,让侯府侍卫送我归家?”
霍危楼没言语,屋内昏灯落在他侧脸上, 越发显得那双眸子幽沉似深湖,而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仿佛有湍流涌动,莫名看得她心跳快了些,她明白霍危楼的意思,他想让她留下。
本就燥热的夏夜忽然又升起了几分热意,她抿唇道:“离府之时未给义父交代,若不归家,只怕义父要担心。”
霍危楼与她十指相扣,二人指缝间都窜出丝丝缕缕的麻,“若是交代了,便愿留下吗?”
薄若幽眼底闪过一瞬的赧然,强作镇定道:“侯府这样大,又非无我安歇之处,若早有交代,我亦想多陪侯爷片刻。”
霍危楼喉头滑动一下,凭着心底起的欲念将她揽入怀中,他大掌落在她背脊上轻抚,本想得些抚慰,却不料掌下温香软玉,反倒引得心潮越发难定,他臂弯微收,重重抱了她一下便直身退了开,“我令人送你归家。”
薄若幽正想着若他不愿该如何,得了此言,心底一松,可想到公主府消息还未来,又有些担心,“公主府若是久无消息,侯爷便早些歇下吧,有福公公和明公子在,定能早些安抚好公主殿下。”
霍危楼应了,牵着她起身出门,交代备下车马,又亲自将她送上了马车。
第二日一早再至侯府为霍轻鸿看病之时,薄若幽便知昨夜天亮之前长公主府才来了回报,而白日福公公仍然留在公主府照料。
霍轻鸿如今已有好转,只是人还是恹恹的,程蕴之未霍轻鸿施针完之后,霍危楼便想带着她们父女往城南病营走一趟。
程蕴之既然已经献策,便也有此念,一行人上了马车,直奔城南病营而去,病营在城南东侧的巡防营营房之中,一处早前安置瓮城兵马的营房,虽是简陋,却胜在宽敞,而如今病患太多,早前的大院已经不够住,于是京兆伊衙门便和巡防营一道扩建了些屋阁。
他们到的时候正在午后,正是营中放汤药之时,巡防营的士兵们井然有序的控制着队列,所有病患若无病发,便都自己前来领药,而就在他们一行人经过令汤药队伍之时,队伍内一个中年男子忽然毒发倒在了地上!
人群之中引起骚动,看着那人毒发的模样,其他人也面露恐惧,所幸巡防营士兵们反应足够快将人制住才未造成损伤,陪着霍危楼的巡防营将领道:“每天都会遇见很多这样忽然毒发的,我们投入了不少人力,按照早前吩咐的,何时病发、药方脉案等全都有记录,只是过了这般久,毒瘾严重的仍然没什么起色,倒是症状轻微的,被关了一阵子之后毒瘾之状轻了许多,至最后没什么发病痛楚后,便将人送回去了。”
程蕴之忍不住道:“可用黄金膏试过?”
将领身后还跟了两个太医院的年轻御医,闻言都有些愕然,程蕴之便道:“我用的方子之中有些微黄金膏,早前医治一位病患时,在他戒断黄金膏之后,一次我拿错了药,香药丸之中正有黄金膏,我发现本来已经可以不用黄金膏的他,对那些微用量仍然十分敏感。”
程蕴之说的正是黄霖,黄霖后来已经能靠着自制力不碰黄金膏,可当混着黄金膏药丸出现的时候,他仍然有些失控,这令程蕴之感到了深深的危机。
“所以出去的病患,极有可能并未彻底去除毒瘾,只是看起来好了罢了。”
那将领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病营如今已有些难以为继,幸好先生及时献了良策,不过我想他们虽然不曾彻底解毒,可如果坊间没有黄金膏,他们也没法子再用那毒物。”
霍危楼眸露深思,程蕴之也叹道:“此物已经在许多地方兴起,只怕不会轻易消失在世上。”
薄若幽跟着他们转了片刻,忍不住问:“听闻京兆伊衙门的一位仵作也在此,可否让我一见?”
薄若幽说的正是胡长清,胡长清因为吸食黄金膏败完了家底,且人亦中毒颇深,幸而城南起病营,吴襄直接将他送到了病营之中,如此也好有人照看。
这将领一听便道:“姑娘说的是胡仵作?”
薄若幽颔首,他便好似知道此人似的,立刻抬步带路,一边走一边道:“此人是吴捕头送来的,刚来的时候中毒颇深,经常失控,可他自己倒是个意志颇强的,这短短月余过去,竟然转好极多,可他用药和其他人用药也并无不同。”
“如今白日里还帮着在营中分发汤药,偶尔忍不住了,自己便与我们的人禀告,而后虽然被看着,却也极少有再失控之时,很是令人惊讶。”
薄若幽不由想起了去胡长清家中所见,他自己将自己绑在床边,的确对自己下了狠手,很快,薄若幽看到了胡长清,他人瘦了一圈,可面上神态看着还好,如管事所言,他当真在帮忙分发汤药,薄若幽一行人的出现引得许多目光,胡长清便也看了过来。
他面露讶色,似乎没想到在此处见到薄若幽,再看到霍危楼和程蕴之,就更为狐疑,这时一旁的将领招了招手,“小胡——”
胡长清便快步而来,行礼之后,那将领便道:“这位先生便是昨日献了新药方的人,你们应当认得——”
胡长清只认得薄若幽和霍危楼,薄若幽道:“这是我义父。”
胡长清面色微变,显然没想到献策之人乃是薄若幽的义父,他在病营之中这般久,最是知道这里面病患过的多苦,而那能解毒的药方,几乎是每个人的救命稻草,此前太医院许多人都制不出解毒之策,众人早已有些绝望,却不想昨日忽然换了新的方子,且还是神医所献,这令所有人绝望之中又生出了希望。
薄若幽也不多言,只令他好生养身治病便又和霍危楼离开,胡长清看着他们背影,好半晌都未曾缓过神来。
他们到了值房,在此处程蕴之看到了摞的老高的病状录册,他今日来此,主要便是为了此物,当场翻看了一些册子之后,程蕴之要选十多本带回家中,霍危楼自然应允,程蕴之也不多留,又叮嘱了些用药施针的禁忌便回了家。
他连夜看这些册子,三日之后,再献新方,方子用上几日,便去城南病营之中走一回,再几日,又换一方,如此半月之后,他将此前方略统总成册交给霍危楼,如此方才是治病完全之策,而用他的法子治病,城南病营本就见了效果,此策更迭半月后,更治好了许多人的毒瘾,城南病营因此颇得人望,早前好些瞒着官府不愿将家人送入病营者如今都主动将有毒瘾的送到了营中救治。
与此同时,程蕴之的名讳亦在城中流传开来,众人以神医相称,有些还记得老程家之人亦咂摸出他身份,至六月初十这日,霍危楼忽然带着谕旨到了程家。
建和帝要召见程蕴之。
程蕴之怎么也没想到十多年后,他竟然还能被皇帝召见,略一迟疑,他梳洗更衣,跟着霍危楼一道往宫中去,薄若幽不放心,霍危楼见状,便令她马车随行在宫门之外等候,薄若幽自是欣然应下,一行车马至宫门之前,霍危楼带着程蕴之入了皇宫。
若来宣纸的是大内内侍,薄若幽只怕要万分揪心,可如今是霍危楼陪程蕴之一同面圣,她虽有些忐忑,却知霍危楼定会护着程蕴之。
她坐在马车里等了大半个时辰,宫门处便见了人影,待探身去看,果然是程蕴之出来了,一个小太监送他出来,却只有他一人。
薄若幽高兴的迎上去,“义父,面圣可顺利?”
程蕴之点头,面上有种心愿得成的豁然满足之色,“陛下答应帮程家平反,昭告天下的谕旨很快就下了,又赐了宅邸金银。”
薄若幽大喜,又看向宫门内,“侯爷怎还未出来?”
程蕴之眸色微肃,“武昭侯明日便要离京去往西南,被陛下留下议事了。”
第131章 七娘子01
霍危楼出宫时已是金乌西沉, 融金余晖洒在他袍摆上,映的暗金蟠龙纹煊赫狰狞,似活了一般, 刚走到马车跟前,他看向垂着的帘络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