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危楼凝眸,“也就是说,当夜下雨之时,冯仑未在自己禅院之内,而他极有可能在下雨之时与人争执遇害,被凶手推下山崖之时雨却停了。”
薄若幽点头,“正是如此,死者除了后脑处为致死伤之外,身上还有颇多淤伤,民女推测乃是与人争执推搡时留下……而死者的鞋履之上,沾有不少泥渍,民女适才查验,发觉泥渍多为深褐色,亦有少量草木腐物,不知这寺院之中,可有松柏林或是年久竹林?”
路柯忙道:“后山山崖处便有竹林。”
后山山崖处刚好便有竹林……
霍危楼问:“那夜何时发现他不在自己禅院内的?前后可有异常?”
路柯便道:“那夜属下刚到山脚下便开始下雨,后来到了寺中,便已快一更过半了。当时几位大人都来迎过属下,可并未见冯大人,属下代表侯爷来,当夜打算和几位大人商讨发现骸骨之事如何办,见冯大人未出现,便命人去请,当时冯大人便已不在禅院之内。于是属下便说夜色已晚,第二日再商量,诸位大人便离去了,此间我们大概同在一处坐了两柱香的功夫,而后是净明大师带着属下来了此处,属下带着人接管了此处看守,又点了物证才回去歇下,回去的时候雨刚停,除了冯大人不在自己禅院内之外,并无任何异常。”
路柯一更过半见到了吴瑜三人,四人同处了两柱香的功夫,而后便散去,此时已经快二更天,如果众人散去之时冯大人还未遇害,那么案发便是在此之后。
霍危楼转身看向王青甫,“你们几人散去之后,都去了何处?”
王青甫忙道,“下官和吴兄一起回了禅院,便再未出去过,吴兄可为在下作证。”
吴瑜忙进门,“是的侯爷,我们可彼此作证。”
岳明全后一步进来,粗声道:“侯爷,下官也回了自己禅院,那时还在下雨,且时辰已晚,下官便自己歇下了。”
霍危楼道:“可有人证?”
岳明全神色微变,“这……没有人证,可下官那夜当真不曾出门……”
霍危楼盯了他一瞬,岳明全苦笑,“下官在洛州为官之时,和冯大人相处甚欢,并无任何龃龉,后来下官去了镇西军中,冯大人高升入京,便几乎没有往来,下官不可能害了冯大人啊,且当年之事,下官亦是做好了本分……”
顿了顿,岳明全道:“寺中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僧人,尤其还有几个净空大师的弟子,他们若是将净空大师出事怪在我们头上,说不定会害人。”
霍危楼不动声色的看着岳明全,“那具骸骨还未确定是净空大师。”
验尸所获颇多,适才还有质疑的几位大人,此刻都收敛神色,只想尽快摆脱嫌疑,而想到这般多案情皆是薄若幽验出的,看她目光都沉肃了几分。
此时当真天色已晚,林槐犹豫道:“侯爷可要今夜验骨?”
骸骨就在正堂内,按照霍危楼的性子,想来不会耽误功夫,只是……林槐看了眼薄若幽,见她正摘了护手收拾器具,有些迟疑,这姑娘面带掩不住的疲惫,也不知能不能熬住。
“明日再验。”霍危楼说完,看着岳明全几个眸色一肃,“诸位位高权重,此来本是追查当年旧事,最好能追回舍利子,可如今冯大人之死或与诸位有关,后面几日,诸位要在绣衣使监察之下行事了。”
岳明全几人不敢轻慢,忙抱拳应是。
霍危楼便道,“今夜暂如此,明日还要问你们颇多细节,且退下吧。”
三人忙行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霍危楼吩咐路柯:“派人盯着他们。”
路柯应声,自出门安排,这边厢薄若幽正在净手,林槐便道:“侯爷亦歇下吧,一路来此已颇为劳顿了。”
霍危楼点了点头,“净明大师何在?”
净明一直等候在外,此刻进了屋门,霍危楼便道:“这几日务必令寺内弟子莫乱走动。”
净明忙道:“侯爷放心,自从冯大人出事之后,寺内一应课业皆停了。”
霍危楼嗯了一声,又看了看这屋子,转身朝外走去,薄若幽见状自然跟上,待出了门,净明便带路道:“侯爷的禅院和林大人靠的很近,只是这位女施主——”
霍危楼便问,“禅院内可有厢房?”
净明点头,霍危楼道:“她与本侯住在一院便可。”
净明忙应声,林槐听着神色便有些深长,二人虽住一院,却是单独厢房,可见和他们想的并不一样。
一行人出了院门,在净明的带领下往备好的禅院而去。
法门寺殿宇颇多,依山而上,连绵无际,夜色之中虽瞧不真切,可抬眸远望之时,仍能辨出几分远影轮廓,而寺内四处皆有佛香,偶尔可听见禅院内僧人修习的木鱼声,倒也颇为宁静祥和,若非佛像内藏着骸骨,而寺内刚生过命案,薄若幽都有些想入殿祭拜。
越往禅院走,距离佛殿便越远,薄若幽正收回视线,忽然,前方一处院阁之外,竟有个年轻男子执一盏夜灯站在外面。
薄若幽正觉奇怪,却见霍危楼并未停下脚步,“林昭也来了。”
林槐笑道:“年前陛下令他修撰《大藏经》,此番要将寺内半数佛门典籍运往京城相国寺,怕出岔子,便让他这个懂些门道的来。”
年轻男子双十之龄,一袭青衫,清俊明逸,见着众人,快步上前来,笑着对霍危楼抱拳一礼,“拜见侯爷。”
他态度朗然,并不似吴瑜等人对霍危楼有些畏色,霍危楼见着他,亦语气松然,“你父子二人此番同来办差,倒是难得。”
林昭笑道:“有父亲耳提面命,此番差事想来不会出差错,侯爷要去歇下了?”这话刚落定,林昭一眼看到了霍危楼身后的薄若幽,他面色微变,“这位……”
霍危楼淡声道:“是本侯新寻来的仵作。”说完也不多言,“时辰已晚,自要去歇下了。”
林槐轻咳一声道:“侯爷一路劳顿,你莫要耽误功夫。”说着一把拉开林昭,“侯爷请——”
霍危楼点点头,又抬步而走,薄若幽跟着霍危楼离开,林昭却有些惊愣的望着薄若幽未移开眼,林槐有些恼的空点了点林昭,先将霍危楼送到了禅院才又回来。
此处院阁是他父子暂住之处,待林槐回来,林昭已回过神,他问道:“父亲,那女子是侯爷的……”
林槐苦笑一声,“就是侯爷的字面意思,是他新寻的仵作。”
林昭亲轻“嘶”一声,“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是仵作?女子为仵作?”
林槐一边进门一边道:“是仵作,还是极厉害的仵作。”说着也叹了口气,“起初我也不信,可你想想,能被侯爷带在身边之人,难道会无所长吗?”
林昭想到薄若幽模样,摇了摇头,“实在是看着不像。”
……
“刚才是林侍郎的公子,前岁高中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没想到陛下要将佛家典籍送去相国寺,难怪适才净明大师神色不对。”
进了院子,净明大师已经离开,福公公便打开了话匣子。
薄若幽面露恍然,想到林家父子二人同来洛州当差,倒也觉得巧了。
给霍危楼备下的禅院极大,三间上房,算上左右厢房,足有十多间屋子,每间屋子虽是简朴,可佛门之地,也不得强求许多。
霍危楼指了指左厢第一间,“你住此地。”
此间紧挨着上房,薄若幽忙应了,一整日赶路,众人皆已累极,见无吩咐,薄若幽自去歇下,上房内,福公公笑道:“侯爷今日该对幽幽多有赞赏吧,今日一开始,几位大人都不信幽幽当真是仵作,后来皆哑口了。”
霍危楼不置可否,眉眼间却有些满意之色。
这时,路柯从外进了来,“侯爷,都安排好了,此前人手不足,如今人手够了,四处皆有守卫,三位大人亦在监视之中。”
霍危楼便问:“你来的那日,他们三日可有异常?”
路柯想了想,摇头,“看不出异常来,属下只见过吴大人和王大人,岳将军此前素未谋面,那日匆匆一见,倒也瞧不出什么。”
霍危楼又道:“那日山下发现冯大人的尸体之时,他们三人如何?”
路柯略一想,“三人皆面有悲色,不过……他们三人一开始便一致认为冯大人是自己跌落山崖而死,可若是白日便罢了,前夜下雨,且夜深人静,没道理冯大人独自一人去后山逛竹林,只凭这一点,冯大人之死便颇多疑问。”
霍危楼眸色深长,吴瑜和王青甫在京中为官,他在京城之时,也算常打照面,可他二人一个礼部一个在太常寺,并未在他所辖之内,并不算熟稔,相较之下,他对林槐的了解算是更多,而岳明全虽在他回京述职之时有过几面之缘,却更是陌生。
再加上一个冯仑,这四人本是为追查当年旧案,可还未开始查当年之事,冯仑先死了,如此,倒是更证明当年舍利子丢失和净空的失踪颇有玄机。
只是过了十年的案子,的确太不好查。
这念头一闪而过,然而想到薄若幽今日验尸之神情,霍危楼心底倒也不如何凝重,仿佛薄若幽在,此案终会迎刃而解一般。
夜色已深,霍危楼很快亦歇下,他素来浅眠,可此夜或因太过疲累,竟睡得十分深沉,而就在天快亮之时,他竟还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朝阳似火,一个清浅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侯爷之愿,亦如此言。
霍危楼惊醒了过来。
第33章 二色莲05
晨光微曦, 薄若幽一进上房的门,便发觉今日霍危楼不对劲,他看着她的目光莫名幽沉, 仿佛她做了什么事令他不满意。
薄若幽敛眸凝神的行礼,霍危楼却并未答话, 他仍然用那种黑沉沉的目光看了她片刻, 而后才忽而起身朝外走, “随本侯来。”
众人已用过斋饭,霍危楼径直往后山而去,净明大师乃是寺中主持, 今日, 他派了一个法号了慧的管事僧来跟着霍危楼。
净明大师年过半百,已近花甲,而“了”字辈排在“净”字辈之后, 乃是寺中第二高的辈分,这位了慧年过而立, 便是净明大师的大弟子。
“师父身体不好, 这几年潜心修佛,已经不如何过问寺中凡事, 寻常都是小僧和几位师兄在管着寺中杂事。”了慧身形微胖,面上常带笑意, 颇有些慈眉善目之感。
众人沿着寺中小道一路往西,穿过一片寂静的佛堂, 再经过一片竹林, 便到了法门寺西侧门,了慧指了指门外的小路,“出了门, 顺着此路往后面绕行一段,便是后山了,后山有一处紫竹林,竹林之中是一片前朝留下来的碑文和小佛塔,碑文之上皆是佛偈,颇为珍贵,寺中弟子晨练早课,大都会绕行后山下山脚而后返回。”
了慧边说边出了门在前带路。
栖霞山山势并不高,而法门寺几乎占了整个栖霞山,其主体佛殿从半山腰一路往上,一直到山顶的长明佛塔,而从寺里的西门和东门,皆可绕行至后山。
因近日天气转暖,残雪已化完,可清晨的半山林中,还余颇多寒意,薄若幽跟在霍危楼身后,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斗篷,很快,紫竹林到了。
青石板山道一直延伸到了紫竹林之中,路上便可见道旁一路的小佛塔,到了紫竹林之内,石碑和佛塔更多,有些佛塔之前供奉着香烛,林中隐约可闻到淡淡的沉檀香味。
了慧指着正北方向,“竹林内有颇多小径,最西侧和最东侧,都有往山下去的路,正北面是万佛崖。”说至此,了慧神色一凝,“冯大人当日,多半是从万佛崖附近掉下去的。”
霍危楼没有迟疑,直接往了慧说的万佛崖走去。
沿着林中主道一直往北面走,很快便看到竹林被一分为二,而尽头出现了一处临着悬崖的山亭,山亭建在悬崖边上,十丈方寸,朱漆廊柱,廊檐上雕花颇为繁复,灰瓦歇山顶,内设歇脚的美人靠,凭栏可远眺山下阔野,越是走近,山风越是呼啸。
了慧指了指栏杆:“站在此处看不见,只能到了山下才能看见,这山亭之下,是一处十分平整的断壁,前朝时,匠人在断壁之上雕刻出了近百佛像,因此才有了万佛崖的名字,后来过了这百多年,佛像被风蚀了大半,如今在山下,只能看到十多尊佛像了。”
“此处在寺外,又算得上栖霞山一景,因此每年到了春夏时节,游人多了,来此处的人也极多,不过临着山崖,极有可能生出危险,因此,这山亭外侧的栏杆,是寺中加固了多次的,若在此处赏景没什么,可如果从林中去,也有可能掉下去。”
霍危楼目光四扫,上前拍了拍山亭外侧的围栏,围栏的确坚固,于是他眼风微动,转身往左侧竹林而去,山亭乃是观景台,与两侧的竹林仍然以围栏相隔,可如果人是从竹林而入,竹林边缘却未设有栏杆。
霍危楼踩着林中铺满了枯枝残叶的泥地,薄若幽跟在其后,便走便倾身看地上泥土,很快便道:“侯爷,此处泥土,和冯大人鞋履上的泥渍一模一样。”
霍危楼便道:“那便是冯仑死前来过此处。”
然而事发在五天前的夜里,多日过去,林中已难寻踪迹,霍危楼命人四下探看,自己则走到了竹林边缘,往下一看,的确和了慧说的一样,此处往下虽非笔直断崖,却也是一处极陡的高坡,从此地落下,亦是非死即伤。
绣衣使们散去了林中各处,薄若幽走上前来,亦往下看了一眼,皱眉道:“冯大人若从此处跌下,身上该有些擦伤,是以冯大人该是从山亭处笔直落下。”
她倾着身子往山崖之下探看,眼看着脚要踩去边缘,霍危楼禁不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又将她往内一拽,“你当心些!”
他语声严厉,薄若幽莫名的抬眸一看,发觉霍危楼今日似有股邪火。她忙又后退了一步,想着昨夜还好好的,实在不知她又哪处招惹了他。
“民女……再去山亭看看。”
薄若幽走为上策,然而霍危楼的目光却好似黏在她身上,非要将她盯出个洞似的,直等到她出了竹林入了山亭,那迫人之感才消失了。
薄若幽心底万分不解,这是怎么了?
压下狐疑的心思,薄若幽开始细致的在围栏旁查看,围栏皆是硬木,巴掌宽窄,上有红漆,薄若幽看了片刻,转身靠在了围栏之上,又侧身,俯趴其上,如此量来量去,皱着的眉头展开了些许。
霍危楼自林中出来,“你在做什么?”
薄若幽忙道:“昨夜在冯大人身上发现了几处隐藏的淤伤,尤其在其后腰之处。”她靠在栏杆上,仿佛她便是冯仑,“冯大人身量只比民女高了半寸,其腰伤之处正好和栏杆高度吻合,那淤伤青紫,皮下出血之处颇多,当是被人抵在栏杆上而冯大人又用力挣扎所造成,同时,冯大人身前腹部,亦有一道淤伤,只是较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