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看看戒指,凝滞半晌,又抬头看人时,他已经在正对病床的长沙发一侧坐下。

一双长腿交叠,十指错落相抵,覆在膝上。

卓青不由自主便坐正。

半晌,纪司予问她:“戒指旧了,怎么不换一个?掉了多不方便。”

听着像是关心,倒叫她怔了怔,不知从何答起。

纪司予却再无后话,兀自起身,丢下句“我去洗个手”,便转身去了小厨房。

怕不是……生气了?可又是生谁的气?

想不明白。

等到他擦干手出来,卓青刚好在微信上偷偷摸摸和八卦大王哀嚎完毕,抬眼与人视线一撞,忙又把手机往枕头底下塞。

这回学乖了,敌不动我不动。

她伸手摸过白金戒指戴上,病恹恹地往后躺,力图保持满面即将去世的安详。

纪司予倒完全不受她骗,兀自脱了风衣挂上衣架。两颗玛瑙袖扣也被依次取下,随手放上一旁的置物格。

袖管上折,露出的一截肤色冷白,腕骨微突。

而后,他走到床头柜边,动作熟络地拉开抽屉,拆开一盒新的无菌清洗手套。

换了盆水来,便垂下眼神,静静择选清洗着那果篓中嫩青色的手指葡萄,一一放进旁边的果盘。

好像刚才的刻意针对与两年的冷战,在眼前这一篮她吃惯了的葡萄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卓青:“……”

她侧过脸,默然无话间,打量着如今已是自己丈夫的青年。

老人常说,男生女相主富贵,短姻缘。

这张脸偏偏却还留有几分少年时清隽灵秀的影子,好似瞧着半点铜臭气不沾,眉眼都被年岁温柔打磨过,长睫微垂,不曾有半点攻击性。

——哪怕纪家人的自视甚高和难搞程度,就像他们在上流圈中人尽皆知的厚实家底一样出名,哪怕纪司予年纪轻轻行走商场,少不了心计叵测。

卓青就此沉默下来。

一直到那本已见底的葡萄果盘已然重新被填满,纪司予的助理在门外轻手轻脚敲门。

“抱歉,老板,但是宋少一连打了六七个电话过来——”

还没听完后文,她便默默腹诽:什么人这么没眼色,刚一回国就……等等,宋、宋少?!

一个激灵,她从往日旧梦中乍然苏醒。

她抬起头,问:“宋致宁?”

得到肯定的回答过后。

卓青伸手,冷不防盖上纪司予瓷白般手腕,轻轻晃了下。

原本这已经是她学过最努力的撒娇招数,次次都能见效,无奈许多年没用过,委实有些生疏……以至于,差点把毫无防备的纪司予晃了个趔趄。

她默然。

只得清了清嗓子,假装没注意到这点小失误。

再开口时,话音依旧真挚:“去吧,真的,我最爱吃葡萄,吃吃葡萄洗洗睡了——你、你知道吧,要是你回国了还不搭理他,他真能把人烦死。”

可以说,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在被烦死和送走老公之间选择了后者。

纪司予:“……”

或许这就是老婆吧。

=

名为broken blue的酒吧,由一向出手阔绰的宋家三少着手包办,且不说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占地三千平,便是在装潢上,就已大方抛资近八千万。

尚未进去大门,路边停满的豪车超跑上,便有不少按下车窗来给纪司予打招呼的。

——都是些打过照面的富家子。

上不上得了台面不说,买几瓶酒泡几个妞就能和宋致宁这个败家败得光明正大的顶尖货搭上线,果真是笔划算买卖,引来的鱼不少。

纪司予面上云淡风轻,倒还是同人简单颔首、着人收下名片过后,方才在一旁久候多时的侍者接引下,一路向酒吧内走去。

穿过入口处夸张逼真的全息投影,破碎斑驳的湛蓝色天空被抛在身后,而后便是大到夸张的舞池,神色各异的年轻男女们,一边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中扭动着身体,一边视线逡巡,搜索着今晚的猎物。

如若不是他带上私人助理,怕是连接写满电话的小纸条都接不过来。

“请您放心,这是外厅——宋少一般不会在这里接待贵客,”侍者唯恐他有半分不满,引路间隙,复又赶忙回过头补充,“请跟我来,很快就到了。”

穿过尽头卡座旁的古铜色小门,一道刻意设计、狭长而光影错落的甬道赫然在目。

一路走到底,再度踏足光亮明晰处时,楼顶花园般设计巧妙的清吧这才正式露出真容。

虽说没有外头热闹,连音乐也变作极尽暧昧和缓的曲调,但打眼看去,能落座在这的,大都是些惯于豪掷千金的熟面孔。

淡淡一眼落定,不及一一打声招呼,宋少已经收了消息,赶忙过来、哥俩好地一把搂过他肩膀。

“司予仔,行啊,”不管多久没见,倒是一点不见外,“我这正事不干的败家子花钱如流水,你倒是出息,给自家挣了个盆满钵满,天天财经周刊上都能见着你,就差没跟我姐夫比上镜频率了。”

说话间,两人在早已准备好的卡座上落座,早等不及的女侍者连忙凑上前,还没来得及倒酒,便被宋致宁摆手制止:“得了,我喝够了,他不喝。”

非工作场合烟酒不沾,极度自持,是纪司予踏足商场后从未改变的习惯。

是故,类似这种私下聚会,哪怕旁人都已经酒醉烂成一滩泥,纪家四少永远都眉清目明,连斜靠在沙发扶手、轻轻撑颊的动作也不曾昏沉歪斜分毫。

……就这点上看,纪司予先于他们而势起,确实不无道理。

直至女侍者满面疑惑地走开,只剩下纪司予带来的私人助理侍候在册,宋致宁方才向后一仰,任由身子陷入柔软沙发,咕咕哝哝开了口。

“听说这两天还有个小几亿的项目找到你们欧洲分部,”他笑,也不拐弯抹角,径直便入了正题,“你倒好,把活一推,给我家捡到了,我好不容易自己出来找点事做,过不了多久,又得接这个烂差事,你说不是不是害我?”

纪司予答他:“不算是烂差事,项目的含金量很高。”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国,”宋致宁眉峰一挑,“据我所知,就你家老太太选继承人那股劲……你现在可是很需要把成绩再做大,多做几亿,谁还会嫌弃钱多。”

话音略顿。

他忽而很是不可思议地,复又补充:“你可该不会是为了卓青吧?当年吵得那么凶,而且,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我可是听我姐说,老太太跟她抱怨过你个小子,在国外遥控施压,逼得又是给她安排转院又是从美国调医生过来——现在觉得还不够,专程再回来一趟?”

那股八卦劲,和青葱少年时分毫不差。

纪司予摁了摁太阳穴,忽感自己听了卓青的话而没有装死不见宋致宁,实在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

无奈实在敌不过他聒噪得一句话问上十遍,又懒得拿商场上那副打太极的架势应付,末了,还是应了句:“因为后天是三周年。”

三周年。

宋致宁一下回过味来。

却还颇有点自诩黄金单身汉的洋洋自得似的,明知故问:“什么三周年?踏入婚姻坟墓的三周年?”

纪司予瞥他一眼,原本不过老友重聚,自在散漫,此刻难得带了些许寒意。

亦纠正,用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语气:“结婚三周年——我和阿青。”

第03章

虽说早心知肚明这答案,但真的从纪司予口中听得,还是这么郑重其事的说法,仍叫风流浪子宋某人略有些发愣。

沉默数秒,他方才夸张地叹出一口气:“这么认真?”

却好似有意调笑般,桃花眼尾微挑,满面心照不宣的戏谑。

纪司予没有回答他。

唯一的响动,是那骨节分明的纤细五指,颇有规律地轻叩身侧皮质扶手——

宋致宁眼珠儿滴溜溜转一圈,随即便笑着耸耸肩膀,见好就收。

为了缓和气氛,倒还颇有兴致地扬起手,在往来的女侍应生中随便点上一个,招呼人坐到自己身旁,轻松把那纤细揽过,漫不经心地嬉闹两句。

纪司予对自家兄弟这一贯无法无天的猖狂轻佻习以为常,更懒得开口调侃,只问:“找我来,没别的事了?”

话里话外,还没来多久,似乎已经有意要走。

刚说完,宋少嘴角一咧,便从面前小美人谄媚的笑容中回过神来,侧头看他:“不算大事,但除了叙叙旧,倒是确实还有一件。”

“嗯?”

“我听说,卓珺最近有点不安分,”提及某位,宋致宁笑意渐淡,“……趁着老太太状况不明朗,在偷偷让人查你家阿青的底细。虽然不知道她查那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来干嘛,不过听说了,就单独告诉你一下,就别告诉卓青了。”

话音一顿,他斟酌着用词:“她已经吃过大亏,没必要再送上门去跟人斗——”

对面霍然站起。

“先走了。”

宋致宁:……?

哭笑不得间,却也只目送纪司予背影渐远,余下黑色风衣一角,在拐入前厅甬道时转瞬即逝,并未多话一句。

唯独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好似又回到八年前,那场本该一如既往平平无奇的高二运动会。

=

作为全市学费最贵、建校费门槛最高的私立高中,纪司予同他所就读的克勤外高,一旦大办运动会,便无外乎是巧借名目,从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家长们身上吸血。

大家打小见惯,也只把这当做停课的借口。

是故,那天倒成了寻机取乐的好时候,纪、林、卓、姜……凡是家中叫得出名号、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大都被他聚在一起,包下校内咖啡厅的顶层天台聚会。

眼见着玩牌的玩牌,泡妞的泡妞,兴致正酣。

却不知是谁,忽而夹在人群中怯怯问了句:“司予哥呢?怎么没看到?”

话音刚落,终于找到由头的一众女孩纷纷着急附和。

“对啊,你不是吧宋致宁,是不是怕纪司予抢了风头,特意不让他来啊?早知道他不来我也不来了,亏我还提前把为了公司年会去订制的礼服裙从法国调回来了,你真是!”

“别急别急,致宁不可能没请啊,找找,是不是去上洗手间了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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