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尊自己烦躁了一会儿,又开始拿一种稀奇的眼神上下扫过来。宴辞被他扫得奇怪,忍不住问:“尊者?”

愚尊冷笑一声,嘲讽道:“说吧,何方神圣大驾光临啊?老夫眼花得很,瞧不出您的神通。秦小子肯定嘱咐你多担待吧,哼,该是您多担待才对嘛。”

宴辞不知哪里惹他不快,只能苦笑:“在下如今体内一团糟,哪还有什么神通?”

“哟呵!自己也知道一团糟啊?!”愚尊又哼出好几声:“老夫从医六十余年,看过的武人何止千万,真没见过哪个敢糟蹋自己的心境修为!你真气磅礴浩瀚,老夫平生仅见,想必心法境界曾经极高,此等勇气,佩服、佩服啊!”

这位愚尊脾气古怪,也不顾年龄,说着还真对宴辞拱了拱手,宴辞连连避让。

“前辈别再挖苦在下了。”

“你连经脉割裂都能扛下来,这点挖苦算什么?”愚尊不置可否:“你的情况无非是两种:走火入魔?道心颠覆?”他见宴辞脸色分毫不为所动,慢慢说:“能搞成现在这么糟糕,应该是两者都有吧。”

宴辞沉默一片刻,轻轻道:“前辈不愧医术通神。在下确实……曾经走火入魔,之后又道心颠覆。”

这下连愚尊都来了兴趣:“世间心法修练到高层境界必得道心坚定我刚才用青杏真气探查,你的真气生机旺盛,道心多半和我青杏坛‘生生不息’类似。道心颠覆的话……你是一度放弃求生,心存死志了?”

他饶有兴味地问:“老夫还真有些好奇,连走火入魔都没能让你求死,到底为什么事不想活了?之后又为什么重新找回道心拼命求生?”

宴辞闭闭眼,淡淡说:“在下确实一度求死,但如今已经决意求生。前辈只需告诉在下,是否有法子将心法境界重新修上去、理顺内力真气?”

“我平生最恨寻死之人。”愚尊说:“你服过灵药,勉强续了十余年寿命,心法境界却破镜难圆,即便有法子重新修回去也是脆弱不堪、不能长久。”

这些话冷冰冰的,宴辞却不在意,只追问:“是不是只要找到法子重新修回心法境界,就能恢复功力了?”

愚尊冷冷道:“没错,但你的经脉早就伤得不堪一击,五脏肺腑都受过致命伤,根本无法承受真气运行。”

他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忍心:“换句话说,你如今的十余年寿数是靠灵药药性与真气互相牵制才续出来的。恢复的功力越多、药力反被压制得越狠、寿命就越短。等你恢复全部心法境界和功力的那一天,离死也就没几日了。”

宴辞顿了顿,问:“如果不恢复心法境界,强行调动目前混乱的内力呢?”

“这就更不成了。”愚尊摇摇头:“不恢复心法境界,内力就一直处于混乱失控,强行调动只会割伤经脉,那痛苦想必你最清楚不过。”

宴辞说:“我曾服下过夔珠,似乎动用的内力不超过两成,就尚可承受。”

“夔珠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算不得什么灵丹妙药。”愚尊沉吟:“这东西确实能让你感觉不到疼痛,但实际上经脉仍然被混乱的真气割伤,我刚才发现你的经脉已经伤得七七八八,最多再动用三四次内力,老夫就要恭喜啦,经脉就算彻底废了,正好死心!”

宴辞皱眉,没想到这种情况。

愚尊嘿嘿一笑:“所以你若不想辜负曾服用的灵药,就老老实实,第一别再动用内力,第二也别去恢复心法境界,还有十余年好活。”

宴辞不语,他有道:“那灵药可真是不得了啊,你小子都混得这么惨了,竟然还能找到这种级别的灵药?你若有剩余不如送给老夫,老夫可以带你回青杏坛,日日为你温养,多活几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宴辞方才虽然没被打击到,但也一直皱着眉,此刻听他这么说,露出了一丝笑意:“劳烦前辈了,可能是在下之前太倒霉,时来运转遇见贵人吧。多活几年无所谓,在下只想能尽快动用内力。”

愚尊见他情况这么糟糕还能笑起来,奇道:“怪了怪了,动内力还能比你的命都重要?什么事啊,连经脉都不要了?”

“没什么,只是在下曾许诺要保护照顾一个人。不用内力,怕护不住她。”

愚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算啦,等菱花会后,你再来一趟,老夫带你回青杏坛去。医门没法子,或许蛊门有法子叫你恢复功力还能保住寿数。”

“在下与前辈非亲非故,前辈为何施此大恩?”宴辞虽然欣喜,但也诧异他态度转变,毕竟这位愚尊自见面以来,一直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旁观态度。

“老夫高兴救谁就救谁,你不必知道。”白发的老人缓缓叹息,面上因这叹息显出苍老来。

只不过是,很多年前也有一个身体一团糟的年轻人,同样云淡风轻地说想要保护另外一个人。当年却没能救下那个人,所以今日忽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自己没有袖手旁观,这个人是不是能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第35章 鼎湖升龙令

沈柠隔天一早又跑了一趟黄金阙,回来刚坐下就听到房门被敲响,她跑过去把门打开,宴辞拎了一盒点心站在外面。

沈柠比他本人还急:“结果怎么样?青杏坛怎么说的,能治好吗?”

“还不错。只要把心法境界修回去,就能恢复功力了。”他跟着沈柠进了屋,避重就轻:“柠姑娘赠的夔珠很有用,青杏坛的人说服下夔珠后,再动用内力就不会疼痛难忍了。”

“这么好!真的假的?!没骗我?”

沈柠惊喜万分,然而她脑子还在,两人对伤病的态度完全不同。她是那种手指破皮都要担心得破伤风的胆小鬼,宴辞恰恰相反,因为濒死对伤病的忍耐阈值拔高了太多,那日被姜大小姐劈出血都好像感觉不到一样。

“愚尊亲自看过,他的话怎会有假?”宴辞完全不提人家剩下的半句。

果然小姑娘开心起来,反过来安抚他:“哦,是那个糟老头啊!愚痴妄数他最冥顽不灵!不过医术确实还看得过去,他这么说,就可以放心了,真是个好消息!”

沈柠叮嘱:“对了,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我!我爹说他疯得不轻,平生有三恨,一恨沈家人、二恨有情人,三恨寻死之人,踩了雷能炸死你。”

宴辞不紧不慢地说:“那我岂不是糟糕了?”

“你提到我了?”

“没有。”

沈柠吓了一跳:“那你是想寻死?!”

“也没有。求生尚来不及,怎会寻死?”

“既没提我,也不是寻死之人,还能犯他什么忌……讳……啊……”她一呆,脸色爆红,宴辞一双眼波光流转,眼中盈盈笑意让沈柠都不敢抬头,随便找了个话题:“这是什么点心,怎么想起买这个?”

宴辞把点心盒子打开,里面是用荷花做的糯米糕,并不如何精致,却胜在可爱粉嫩,沈柠一见就喜欢。

“我猜柠姑娘今日应该心情不好,正好看到路边有些小玩意儿,就给你带回来。”

他这么一说,沈柠一上午憋着的话顿时滔滔不绝吐出来:“你猜得好准!我就不说他们黄金阙过度包装了。莆州分号不是说送我凤凰嘛?我去看过,毛都没长齐呢,灰扑扑的,看体型怎么都不能是凤凰,他们一口咬定就是,非说再等个十来天羽毛长出来就会变凤凰……宴公子你觉得,我是不是傻子啊?”

宴辞喝了杯茶:“柠姑娘聪明伶俐,精于术算,当然不是。”

“那怎么黄金阙的人非要把我当傻子呢?”

“这天底下是没有凤凰的,不过称神号仙是武林惯用的伎俩。就像飞仙教和芙蓉城,人人自称天女、仙子,又怎么可能呢?”宴辞淡淡道:“既然敢称凤凰,应该是有些神异的珍禽,柠姑娘不妨再等上十余日。”

沈柠一想也对:“芙蓉城啊……说起来,我今天差点见到引笙仙子。”

宴辞抬抬眉:“姚雪倦?她在黄金阙?”

“是啊。萤火就是她从南疆战场寻到的,两年了念念不忘,这不人家刚到钧陵就赶去黄金阙,说刀不卖了,打算直接赠给升龙令得主。可惜我到的晚,没见着人。”

沈柠去的时候,黄金阙无论男女老少,都热烈地谈论着她的美貌、她的气质、她的通达□□,好像在谈一位高居云端的仙女。虽然谈论时眼神还偷瞄着沈柠的脸,可她如今默默无名,那些人不过是身体诚实,口中赞叹的仍然是那位神坛之上的引笙仙子。

芙蓉城只收女弟子,代代出美女,尤其爱出艳压群芳的大美女。

上一位能让正邪两道人人津津乐道的大美女,还是二十多年前帝鸿谷入世双星洛小山,如今接替她担起第一美女名号的,是芙蓉城城主的关门弟子姚雪倦。连沈柠都遗憾缘悭一面,洛小山可是书中钦定的女主备选,能和她相提并论,想也知道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宴公子,能不能求你帮我一件事?”沈柠忐忑地问。

宴辞:“帮你拿到升龙令?”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利索,不过也得格外坦诚:“我答应过你以后不想柳燕行了,可我还是想把萤火带回南疆,他救过我,我替他把刀带回去,也算了结。”因为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某些不成形的想法,沈柠觉得有必要和宴辞交代清楚。

“我打听过,今夜在鼎湖会举行比试,胜出的人就可以得到升龙令。姚雪倦会将萤火赠予升龙令得主。我、我想争一争。”

宴辞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沈柠:“你知道升龙令是什么吗?”

沈柠笑:“当然,持升龙令可请帝鸿谷裁定一桩江湖事、惩戒一个武林人。洛小山入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下升龙令,千里追杀当年第一大派掌门双城子,替剑圣沈缨洗清了冤屈。”

这段过往明明白白写在《风华谱》洛小山的传记中。双城子那时已是半步宗师,洛小山和沈缨不过初出茅庐,自此两人一战成名,天下皆惊,开启了一生杀伐之路。

升龙令是帝鸿谷奉行道统的象征。第二十四代谷主曾说过:只要升龙令在,天下武林冤屈不公在,帝鸿谷就在。

无论多大来头、多少人牵扯、多无懈可击的定论,也无论三年五载还是一代两代,只要武林中有人持升龙令找上门,帝鸿谷必会查清真相、惩罪罚恶。每一届双星出世,都会以升龙令所请之事立威。此令终年流落在外,但为了避免引发争逐挑起事端,帝鸿谷往往会在菱花会前出面收回升龙令,再举办比试,光明正大决出得主。

“你知道?就为了一把废刀,值得去抢升龙令?”

沈柠心虚得快炸了:“我知道你讨厌柳燕行,也知道我是强人所难、这事儿办得实在招人烦,可我能找的人只有你,求你了宴公子。”

“我没有讨厌柳燕行,只是不赞同他的很多做法。我帮。”宴辞别过头:“还有,任何时候,你都不需要求我。”

因为这一句话,沈柠闷在房中一下午,连佛脚都无心去抱。

直到入夜,两人来到鼎湖,差点没认出这里是白天那个格外清雅的幽会胜地。

——近处的湖面被莲花铺满,画舫远远停在湖心,仅能遥遥看到一小片微弱烛火及憧憧人影,好像是有人大手笔包下了所有花船、占据绝佳的地理位置观看比试。岸边则堆着上百盏祈天灯,已经围聚起许多门派,人群熙熙攘攘,都在等待比试开始。

沈柠和宴辞挤在一处看了一圈,有些不解:“怎么都是些三流门派?那些大门派一个都没来!”

宴辞说:“很简单,大门派的仇恨冤屈都自己报了。需要请帝鸿谷主持公道的,往往是无力雪恨的小门小派或散人游侠。”

帝鸿谷的弟子这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后准备,宣布比试规则。刚过端午不久,帝鸿谷又一向逼格极高、情致风雅,钧陵城被发展得诗情画意,这一场升龙令比试更是诗情画意——

每一盏祈天灯下都悬着一条五色绳,绳下坠了个银质的小粽子,比试开始后会被集体放飞到湖上,有意争夺升龙令的人需趁灯没飞远的片刻间,尽可能摘取最多的五色绳。

规则一宣布,人人痛骂。风雅是风雅,刁钻也够刁钻!画舫都不在近处,湖面仅余朵朵莲花,难以落脚,今夜风大灯飘得又快,轻功差的能取到一两条就已无处着力;而小银粽轻得很,五色绳又细,若想取下要么刀子准、要么力道稳,都是考验精巧功夫的细致活儿。最要命的,在这途中,还得防范别的人来抢。

沈柠一听头就大了,帝鸿谷这么高洁的门派到底是哪位高人想的法子,搞得如此麻烦?!

“规则听明白了?”

“明白,谁摘得的五彩绳最多,谁就赢了。”沈柠深呼吸,胸膛起伏几下,已经开始紧张。这是她学踏影步以来第一次和天下武人比试,手心都在冒汗。

宴辞忽然握上她的手:“这么紧张?踏影步是不逊照影身法的轻功,你放心抢,这里没一个人追得上。”

沈柠心里的紧张立刻变成另一种:“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轻功再厉害,我怕一会儿内力跟不上,栽到湖里去。”

“别怕,我有办法,你只负责盯住那些灯就好。”他目光扫了扫湖面,忽然定在湖心那些画舫上:“画舫上好像有人喝酒,还有舞乐丝竹……”

帝鸿谷门人开始将祈天灯一盏盏举高,沈柠只来得及扫一眼湖面:“那些都是花船吧?有人寻欢作乐很正常。快快,准备了。”

“……”

这么多花娘和花船聚在湖心,一股熟悉的糜|烂作风扑面而来,宴辞想了想,往人群中藏起身形,嘀咕了一句:“怎么到得这么早。”

“谁到得这么早?”沈柠终于诧异回头,“你说什……”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巨响掩盖住两人话语,沈柠回头,看见一道响箭穿云破空,岸边上百盏祈天灯徐徐升起,从湖岸摇摇晃晃飘向湖心上方,一条条五色绳坠着小小的银粽子悬在下面,被风吹着斜斜飞远。

下一刻,人群中几十道人影以不同姿势腾起身形,直追空中煌煌天灯而去。

沈柠来不及再多说,运起踏影步,和不远处一道暗红色身影同时跃至最高处。

第36章 流风回雪

天灯飘得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转眼就有许多盏零零落落飘远了。

几十道人影挤在离岸边较近的水域上空,争抢大量飘得慢飘得低的灯笼,转瞬打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片刻间就分出高下。

轻功弱的只能在这锅粥里搅和,五色绳没抢到几条,倒是不断连人带灯齐齐掉落湖中,“扑通扑通”莲花里下饺子;轻功强的,趁势踩在落水人身上借力,探到稍远处的灯笼,不止争抢者少了许多,身形闪动间也更见几分潇洒。

其中有两道最潇洒的,对近处的祈天灯看也不看,直追最高最远的灯笼而去。这两人一个是沈柠,另一个是昨夜有一面之缘的红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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