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一看到冯峰的大光头就笑的见牙不见眼,特别好奇:“导演,你头上长东西了啊。”
她最近被许宁带着读英文原版小说《荆棘鸟》,刚好读到小梅吉被班上同学传染了虱子,头发让妈妈给剪掉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陆秋记得冯导挺臭美他那头秀发的,居然剃光了,肯定是长了虱子。
冯峰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轻咳两声:“这个啊,夏天热,剃掉凉快。”
陆秋立刻同情起来:“导演,你的头发长的可真慢,这都到九月下旬了。”
冯峰抽了抽嘴角,小姑娘,中学生难道不应该因为刻苦努力学习眼睛近视嚒。你这样的,肯定没好好学习,眼神居然这么好!
第320章 南国正清秋
刚好有张六人桌空了出来。众人干脆转战到那边,方便聊天。龚晓先前一直在隔壁桌看热闹,这回被许多拉着一块儿过去了。
许多承认她卑鄙。因为她总觉得孙甜甜时不时往他们这方向投来一瞥,有点儿渗人的慌。她既害怕孙甜甜跑过来占据六人桌唯一的空位子继续将她当树洞,又担心孙甜甜会去找龚晓抱怨,让后者不痛快。
所以,她自私虚伪的,毫无同学爱跟朋友情谊的,拉着龚晓抱团了。
冯峰原本看到许宁跟陆秋时,还有些心神摇曳,想继续上一部电影的设想,完全拍成小野狼夏星跟人类美少女的故事。结果陆秋这么一噎他,冯导准备再好好考虑考虑。毕竟,这回他打算精工出细活,漫长的拍摄周期,身为导演被自家的女主角气出内伤,实在牺牲太大了。
几人边吃边聊,纷纷给冯峰出主意说拍什么好。看看,《卧虎藏龙》红的不要不要的,武侠电影有市场啊。张艺谋都拍《英雄》了,虽然班上组织看的时候,好几个同学都睡着了。
冯导表示,作为一个有格调的导演,他不跟风不哗众取宠。当然,关键是,拍武侠片烧钱啊。他百宝耍尽,连家里两位太后都磨不过他,亲自助阵,也不过从他爹手上磨到五百万的预算,实在拍不起武侠片。
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因为预算限制了思想的翅膀,冯导表示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出无限的未来,才是真豪杰所为。
整张桌子,除了陆秋双眼闪闪发亮,一个劲儿鼓掌赞美“好棒好棒”外,其余人都笑得含蓄。
本着择日不如撞日的原则,冯峰决定今晚就跟着许多去她家看两本书。然后再决定到底是从中挑选一本呢,还是继续扩展处女作狼少年跟人类美少女的故事。
许多满头黑线,要是后者,她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的文写同人。可真够羞耻的。
因为之前孙甜甜的事,大家进了餐厅后也是各自三三两两找位子坐下开吃。谁也没有提学生会竞选的事,也没谁端着果酒四处打招呼,生怕一不小心踩到雷。
陶铸一直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甄铎等几个男生劝了一阵没效果。干脆随他去,自己开吃。都累了这么多天,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总算放松了不是。不大吃一顿怎么对的起自己。
许多偶尔抬头瞄到孙甜甜,总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太轴了。
不管多无心,她今天的确闯了大祸,可以说彻底毁了整个团队的努力成果。这时候,就该大气点儿,端着杯子四下道歉,不管怎么说,起码表明了态度。光这么神情凄楚的坐在那里有个屁用。没理由你做错了事,让别人蒙受损失;还得让别人主动过来安慰你的道理吧。
退一万步说,你个性内向,不好意思跟这么多人说话。作为直接受害者的龚晓跟陶铸,你总该有所表示吧。结果什么招呼也不打,当壁花小姐有什么用啊。
她摇摇头,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自己桌上。
孙甜甜需要长期的陪伴开解支持鼓励跟劝慰,能够担任这个角色的,目前最合适的就是陶铸。因为两人是情侣关系。但天助自助者,孙甜甜要是一直这么自怨自艾下去,势必会惹人厌烦。旁的例子不说,单单《红楼梦》里的宝姐姐跟林妹妹,哪个人缘更好。你总是传递负面情绪,让人心情不好,谁还愿意一直待在你身边啊。
陈曦注意到她不时看一眼孙甜甜,知道她担心朋友,轻轻在桌子底下捏了下她的手。这事儿,他们没立场开口,最终怎样,关键在龚晓跟陶铸的立场。
一顿自助餐完毕后,大家直接在餐厅分别。陶铸想和甄铎等人一起走,被他们硬是推到了孙甜甜身边。不管怎么样,两人现在还谈着。哪有让女朋友大晚上一个人回家的道理。
陶铸冷着脸,也不看孙甜甜,只闷头往前走。
孙甜甜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红着眼眶,咬着下唇跟了上去。
陆秋一直好奇地探头探脑,见状很是忧愁:“唉,好好的两个人,有什么不能说开呢。”
龚晓跟许多面面相觑,现在的孩子,说话是这种风格?
许宁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上礼拜布置给你的单词,背的怎么样了?”
陆秋这下子真忧伤了。她缩着脑袋,期期艾艾:“那个,那个,这个礼拜不是一直忙嚒。”
许宁语气平静:“忙不是忽略学习的理由。你问问你龚晓姐姐跟多多姐姐,他们这个礼拜做了多少题目,背了多少原文跟单词。”
陆秋哭丧着脸,小声嘀咕:“我哪儿能跟姐姐们比啊。我想都不敢想。”
许宁抬了抬眼皮,声音听不出情绪:“不敢想没关系,好好做就行。”
龚晓脸上始终挂着迷之微笑,她偷偷捅了捅许多,朝这两个孩子的方向努嘴。
许多摊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就这样,谁也拦不住。
好在陆爸爸及时出现,他就是去前面超市买了包烟。回头,就赶上他闺女又被小老师逮到现行了。陆爸爸赶紧奔过来,跟许宁打岔,聊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陆秋一见爸爸就眼睛一亮,偷偷摸摸地往自家爹的身后蹭。许宁看到了也不说她,不过淡淡地一瞥。可怜的陆秋立刻吓得不敢动弹,然后接着偷偷摸摸挪回原地。
要不是当场笑出来实在不厚道,许多简直要笑哭了。秋秋的样子实在太好玩了。
龚晓也拼命扭头,一直拿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
陆爸爸早就到了,他原本还想进去跟闺女共进晚餐来着。结果闺女大了,不愿意跟爸爸玩了,直接表示要和朋友一起吃。忧伤陆爸爸独自吃了碗皮肚面,觉得心里头还是空空落落的。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许宁,有点儿心塞。
许宁正在给陆秋布置这个礼拜的功课。至于上礼拜未完成的,自己想办法抽时间去做。所有的没时间都不足以成为理由。如果你一直不做你该做的事,那么你会花更多的时间原地踏步。
陆秋正心虚呢,哪儿有勇气抗议这个礼拜功课超标。她小鸡啄米般猛点头,偷偷看许宁的脸色。许宁点点头,然后跟陆爸爸礼貌地打招呼,道晚安。
看着闺女蹦蹦跳跳地朝自己奔过来,陆爸爸的心口简直堵得慌了。闺女这么将小老师的话奉为圭臬,爸爸表示,心情五味陈杂啊。
陆秋一见她爹手里的烟,立刻控诉:“爸爸,不许抽烟。婧婧姐姐都说了,吸烟是所有疾病的诱因。”
陆爸爸立刻将烟塞回口袋,心情更加郁卒。闺女,考虑一下爹妈的感受,整天在他们面前“婧婧姐姐说,多多姐姐说,许宁说”,爹妈真的好没有存在感啊。
陆秋可不知道她爸爸的伤感,欢欢快快地跟他吹嘘今天的学生会竞选是多么有趣了。父女俩渐渐走远,龚晓也跟许多等人打了招呼,与甄铎结伴回家。两人住在同一个小区。
冯峰跟着许多等人回家,要求立刻看到成书。许多有点儿无语,她都表示可以直接电子版到冯导的邮箱了。结果冯峰坚持阅读的质感,要求纸书的手感。
许多好想呵呵啊,好像之前发给他那么多次剧本修改稿不是电子版一样。
冯峰翻白眼:“我那都是打出来看的好不好?!”
许多只差给他跪了。大哥!低碳环保,无纸化办公,您老人家走在时代前沿的新新人类,居然还每一份都打印出来看。你残害了多少棵大树啊。
几人步行到家,意外碰到了许婧。许婧今天下大夜班,在医院给她们安排的实习宿舍实在睡不踏实,索性回来睡觉。这会儿刚睡醒,一听门口有动静,就从房间里头出来了。
冯峰只觉得眼前一亮。短短数月不见,小美女越发明媚动人了。刚睡醒的小脸蛋红扑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波光潋滟。冯导破天荒的文化人了一把,竟然想起了宋人的词句“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
许多跟许宁一看他亮的跟鬼火一样的眼睛,立刻默契地挡到了大姐的跟前。哼哼,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冯峰企图踮起脚尖,居高临下。陈曦笑容满面地站到了他的跟前,愣是没话找话地跟他聊起了电影艺术的表现手法。
许多则趁机将她姐再推回房间去睡觉。下大夜班不把生物钟调整好,后面会非常痛苦的。出来时,她顺便把两本小说都带上了,防止这个节操掉满地的冯导会借着看书的机会,硬往她房间里凑。
冯峰万分惋惜地缩回了伸得老长的脖子。唉,这个清丽脱俗的小美人,真是赏心悦目。
许多皮笑肉不笑地将两本书塞到他鼻子底下,声音轻柔的让冯峰直觉背后发凉。
“导演,请您自己审阅吧。”
冯峰翻开了第一本书《庭有枇杷》,没看完一页就默默地放下了,表示主角年龄太小了,而且他不喜欢第一人称。
许多递上第二本书,《南国正清秋》。
“一九六九年,十八岁的程安东与他的同学一起,将画板和笔打进背包,在两长一短的鸣笛声中走向南国的乡村。……”
冯峰这回倒是看下去了。这是个下乡知青爱上小村花,而后知青回城参军。两人约定通信,却因为客观环境失去联系的故事。
“十年一觉扬州梦,尘归尘,土归土。她把所有收到的信件都拿出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翻出那本《第二次握手》摸了摸封面。蓝色软皮的笔记本依旧几乎是空白的,只在扉页印着钢笔字迹:闲梦远,南国正清秋。现在她知道那是词,而不是诗了。只是这些,对于小秋,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小说不算长,还不到二十万字。冯峰愣是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没出息地心头沉重了一回。就这个故事了,这才符合冯导心目中关于厚重的定义。在历史大背景下,个人情感的无力与悲伤。
作为一个有格调的导演,他这么可以轻易向浮夸的世界妥协。他要拍出有历史厚重感的作品。
别的不说,轻浮的电影作品,他也不好意思邀请许婧这个清水芙蓉的小美人来出演啊。嗯,第一次拒绝,肯定是因为夏月不是《看海的星星》中女主角的缘故。
冯导已经毫无节操可言的忘记了,当时许婧一看到镜头就发慌的事实。
冯峰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眼壁钟。惊呼一声:“呀,都这么晚了。”作为一名对自己的容貌要求非常高的有格调导演,冯导表示,他每天都得睡足美容觉的。
陈曦陪在边上,心中暗自吁了口气。他们回来时已经八点多钟,现在更是快十二点了。可在冯峰看书的过程中,他却一点儿不敢打扰他。
正文如下:
冯峰是多多的伯乐,也是她编剧事业上的重要合作伙伴。文字影视化后,影响力势必比文字本身更大。所以这人,他必须哄着捧着。
他笑容满面,主动提出送冯峰回去。
许多赶紧冲澡睡觉。她能说等待的过程中,她一直蠢蠢欲动,想赶冯峰回去看书嚒。她晚上看书也不超过十一点钟啊,这样影响她睡眠,真的好躁狂。
奈何,为了挣钱,她捏着鼻子忍了。
贴一部分给大家看一下吧。
南国正清秋
一九六九年,十八岁的程安东与他的同学一起,将画板和笔打进背包,在两长一短的鸣笛声中走向南国的乡村。他和伙伴们把右手放在左胸前,声嘶力竭地歌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没有儿女泪沾襟的离愁别绪,高考已经取消,但祖国最广袤的天地正等待着无数渴望投身最伟大革命事业的知识青年,所有人都梦想着像高尔基一样在人间读完大学。
程安东下放的村子唤作长干村,得名于绕村的一条叫长干沟的河流,至于这河流是如何起名的,就不得而知了。一行六人应届生胸前绑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地迎进了村里头。安排了民房做知青点,发了口粮跟柴火,安顿下来的知青们对着清锅冷灶面面相觑。六个人一锅饭,程安东负责点火烧锅,分到的火柴划掉了大半盒,愣是没能把灶火燃起来。同伴们围着他出谋划策,可惜在家时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连煤炉都没点过,如何对付得了霉烂的稻草跟树枝。
隔壁家的女儿好奇地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被眼尖的女同学逮着了,忙不迭唤出声:“那个……”话语嘎然而止。女同学一时间不知道该叫这个小农家女什么称呼好。程安东也看到了细竹竿般瘦小的女孩子,急中生智,他想起了电影里头的台词,立刻移花接木:“小老乡,你能帮我们烧个锅吗?”
程安东觉得自己应该称呼对了,因为小女孩抿嘴一笑,露出了糯白的牙齿。她轻巧巧地跃过了门槛,从程安东手中接过火柴,没等众人看明白怎么回事,灶火已经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众人长吁了一口气,连忙向功臣道谢。有活泼好客的女同学干脆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糖果塞到她手里,她似乎吓到了,连忙挥手往后退,直被逼到门边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一颗,逃一般地奔出知青点;跑了几步又犹犹豫豫地折回头,对着程安东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他脸上沾了黑灰。
晚饭的时候,知青们得到了邻家的邀请,中午吃了一顿夹生米汤的青年都如释重负。先前见过的女孩子带着个同样黑瘦的小男孩蹲在门口搓草绳,看见他们,她又抿嘴一笑,牵着弟弟站起身来迎客进门。隔壁一家姓赵,男主人三十多岁,容长脸,双目炯炯,很是精神,他辈分极高,生产队长得称他赵大爹。赵大娘是个勤劳的女人,挣着队上唯一一个女人的满分工,但似乎不擅长家务。程安东注意到了,给他们端菜递饭的是这个家中八岁的独女,叫做小秋。她上头原先还有两个大的,分别起名大春跟小夏,都没熬过三年饥荒,襁褓里就没了。小秋端完饭菜,程安东留她落座,她摆摆手,领着眼睛一直黏在桌中央那盘蒸鸡蛋上的弟弟蹲到了灶门口。
饭菜并不丰盛,满满当当八个菜,除了那碗蒸鸡蛋勉强算沾了荤腥的边,剩下的全是梅干菜、马齿苋、马兰头之类,然而程安东却从尖椒炒地瓜叶中吃出了奇异的鲜咸,粗糙的茎叶竟然可口起来。其他青年大约一样饿极了,完全不挑剔饭食的简陋,跟主人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程安东觉得口渴,自己起身去厨房倒水喝,听到小秋正在教育弟弟:“人家是客人,还给了你糖吃,你怎么还想着鸡蛋。”
程安东觉得有点儿羞愧,他想他们应该给小姐弟留点儿菜的,然而就连地瓜叶汤都已经被他倒了拌饭吃。小秋见了他倒是落落大方,给他从锅炉里舀了水倒进碗里,程安东连忙说谢谢。这个词对于乡下小姑娘似乎是新鲜的,她又笑了起来。程安东也笑了,厨灶间暖和和的,熏得他心里也暖和和的,仿佛只是一瞬间,她成了他的小朋友。
长干村种的是水田,生产稻谷。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天的休养跟一个春季的教授,书生们除了写大字报宣传革命对月思乡惆怅外,要真正下地挣工分了。女知青们受了照顾,被安排去拔秧苗;男知青们则跟在年轻年老的女性后面学插秧。程安东不会插秧,他像抓笔一样捏着秧苗,刚插进泥土里,秧苗就施施然地漂到了水面上。如此反复,赵大娘已经插完了三茬地,他才起了几行头。小秋休农忙假,跟着队里的食堂师傅划着小船过来送午饭,农忙时分是不兴回家吃饭的,否则一来一回,时间全耽搁干净了。程安东面红耳赤,简直没有脸端起饭碗。碗是粗此蓝边碗,因为要干力气活,吃的是干饭,里面掺了数目可观的红薯跟胡萝卜。菜是辣椒炒南瓜丝跟只在起锅时滴了两滴油的干煸茄子,另外有个木桶,里头装着冬瓜汤。程安东埋头吃饭,直到扒干净最后一个胡萝卜块才抬起头。小秋跳进了水田里,飞快地插着秧苗,那些秧苗在她手里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自动飞进水中落地生根了。
生产队长在田埂上看了大喊:“喂……赵大爹家的囡,你不到年龄,是没有工分的。”
赵大娘生了气,辩驳起来:“干了活就要算工分,那个,有志不在年高。”
休息的社员们都哄然大笑,乡下文娱活动少得用经年累月计算,任何热闹都能吸引人。小秋不扭捏,笑嘻嘻地插了小半垄秧,直到所有人吃罢休息完毕才跳出水田。她跟知青们都熟悉了,已经可以站在程安东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你看,一点儿也不难。”
程安东在他的小朋友面前燥红了脸,他很想大声宣布,拔秧插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直接在田里播撒稻种产量更好效率更高,早在几千年前,汉代的老祖宗就已经对此有了定论。不过他不打算说出口,不仅仅是那些都是老古董旧思想,要清扫;还因为冒出这个想法就很孩子气了,他一个成年人哪能跟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计较这些。小秋没有看出他肚里的文章,笑眯眯地看他。她愿意跟知青呆在一起,他们身上似乎有着跟村里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吸引着小小的少女。
程安东
一九七六年底开始,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同当初一样迅疾而缺乏征兆。只过了一个旧历年,长干村的知青点就断断续续或明或暗地得到各种消息,大同小异,宗旨就是在这座南国的乡村呆了整整八年的知识青年要返城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时光,所有人都在焦躁地奔波于公社与大队之间,忙着写一张又一张申请,盖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公章;忙着给城里的家庭打电话,请求最后的经济支援好用于办手续中间的公关;忙着打听回城的火车班次,甚至迫不及待地转抄不知道何时会发生更改的列车时刻表。焦灼让大家的时间变得漫长得不可忍耐,恨不得能将怀表一气不歇地拨到离开的时刻。
长干沟里的荷花露出粉红时,夏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了。照例是农忙插秧,知青们心不在焉,时时无故旷工,到了此刻,他们也不在意那些少得可怜的工分以及工分所对应的更加寒碜的毛票。程安东没有消极怠工,他蹲在小秋身旁插秧,现在他的速度已经丝毫不逊色普通的庄稼汉了,只是这门他花了八年时间掌握的技艺大约以后也不会有用武之地了。
插完秧,小秋跳上了小船,她已经长到了程安东肩膀的位置,身量细细长长,程安东想到了一句诗:芙蓉如面柳如眉。长竹竿一点,小船便轻轻晃晃地荡进了水中央,留下一道碧绿的水痕。碧绿的阴影是荷叶印上的痕迹,带着湿漉漉的清香。程安东坐在船头,残阳已经在长干沟的尽头隐了半个身子,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船荡过长长的莲茎,程安东伸手采了一朵荷花递到小秋面前,低声说:“我要走了。”
暖暖的夕光斜斜地打过来,小秋没有再撑桨,小船静静地停在了水中央;她低着头,夕光将她的脸庞笼得晦暗不清,程安东只看见了她的嘴巴似乎咧了一下:“那就走呗,回城是好事。”
她摘了个莲蓬,掰了一半丢给他,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低头剥出莲子丢进嘴里。几只野鸭扑棱棱地飞起,彩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