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个方向,凶手是姚娘子,关键机密泄露,必须得杀人灭口……动机十足,没准樊陌玉也是这个原因。
仇疑青却道:“经查,樊陌玉和姚娘子有深入交往,是早几年的事,最近并无交集。”
所以这个方向已经排查过了,不对?
“少爷别急,咱们不是还有一条线,‘官位买卖’?”
申姜挤了挤眼睛:“有些东西太机密,怕被人劫获,我没直接写在纸上带回来,少爷恐怕还不知道,指挥使那边都查清楚了,什么酒局,什么升迁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官位!”
叶白汀立刻看仇疑青:“嗯?”
仇疑青拳抵唇前,清咳一声:“不错。”
指挥使为人矜持,从不邀功,申姜就替他得瑟了:“少爷您不知道,早年先帝在位的时候,朝纲不大行,这‘官位买卖’,体量可不小,甚至要不付出点代价,都派不了正经官,正因消耗巨大,官员们到位之后第一件事也是忙着拢财,至少得先回本不是?这点糟粕,起源就是从上头开始,往下发散,当年的贵妃娘娘,当年的皇太后,为了斗法,可是什么都干过,两位厂公心里贼点子也多,他们哪会想外面苍生,看的都是眼前的银子,几步路外的花团锦簇,上行下效,弄得乌烟瘴气,要不咱们皇上登基后治理也没有这么难……”
见指挥使那边神色越来越严肃,申姜清咳两声,不敢再议天家:“总之,这头是这么起来的,两位厂公绝对不无辜,你当他们当年的钱怎么赚的,可别信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后来,这几年,咱们天子上位后,盯着治的严,这些事就少了,百姓们和正经官员当然高兴,但对这些人来说,就是路走窄了,赚钱的法子少了,他们能甘心?所以这私底下,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想头……”
叶白汀眨了眨眼:“此事源头,竟是宫里的公公?”
仇疑青哼了一声,神情不大满意。
申姜不要太懂:“活得都快把自己包了浆的老油子了,推锅花样有一万种,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捏不住正经证据,定不了罪。”
叶白汀:……
“那他们和三皇子……”
“我试探过,”事关重点,仇疑青做的非常仔细小心,却无所获,“他们似乎并不知道三皇子的存在,或者说,他们警惕性都很强,明白‘知道的多’不是件好事,遂有意避开,只会在自己方便,且觉得适合的时候,才出手指点一两次,参与并不多。”
叶白汀懂了,不愧是老油子,只捞钱,危险的事一点都不沾。
“可若是不小心,在参与过程中,发现泄露了点不能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这话申姜都能替指挥使回答:“那杀人灭口,他俩绝对不会含糊啊!”
叶白汀视线落回白板上,吏部三人的名字:“姚娘子负责寻找猎物,搜罗客源,死者这样的,潘禄这样的,对官位有所求的单独整理出来,不明白操作流程,或者有一些问题操作起来很麻烦,就求助擅长此道的人给主意,比如两位厂公,但最后落实,都得经过吏部——”
“不管中间这银子怎么分,合作怎么来,最后在调派文书上署名,担了最大责任的,还得是这三个,一旦事情有暴露,最担心的不会是前面那些人,他们会更急。”
那在‘解决后续麻烦’这件事上,他们会比所有人都紧迫。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
“到底是谁在这件事上沾了手?郎中方之助,侍郎魏士礼,还是尚书大人江汲洪本人?”
江汲洪权力最大,最后署名的一定得是他,不然过不了,可中间所有流程,都是下面人在跑,上位者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人名,基本只看材料合不合规,流程有没有问题,这些合理合规的材料又是谁准备的,谁跑的腿?
仇疑青知他在想什么:“我着人查过,不大好分。”
魏士礼和方之助工作内容有交叉,甚至因竞争关系,二人会互相抢对方手里的活儿,皇商的确定,吏部参与的不多,但樊陌玉的派官转职,包括之前潘禄的升官,他们俩的工作范围都有些微妙,上官江汲洪却似一点都都没插手。
但不管他插没插手,他都是吏部最后一条线,绕不过这个疑点。
只是此人城府极深,锦衣卫行动时间尚短,暂时没查到有力证据。
叶白汀听他说完,又发现一点:“所以潘禄之前还是对我们撒了谎的……他并不是全然不认识吏部的人,过去酒局找机会,他升官之事就是经吏部手办的,他去酒局,可能是为了感谢,又或者,有其它的原因。”
但绝对不是没头没脑,看到有机会就想上去撞,他心里是有想法计划的。
他为什么撒谎?如果只是隐瞒认识这个点,好像没什么必要。
叶白汀看向申姜:“你刚才说,这些所谓的酒局本身,就是官位买卖的交易现场?”
“也不算,”申姜摇头,“这种事肯定不可能当场交易,你给钱我写条,顶多算是拉个线的试探机会,大家坐下来说个话,应个声,眉来眼去一番,最多提提大概想要什么位置,钱够不够,不够的话能用什么填,做到心知肚明,真正的交易,自然得在背后,私底下进行。”
叶白汀沉吟:“那是否能确认,本案中,只有两个死者,再加上一个潘禄,走了这种‘交易’,魏士礼和方之助的官位呢,有没有私下操作的可能?”
魏士礼最近刚刚升官,方之助没竞争过,势头却很足,将来未必不能。
申姜吸了口凉气:“那要照这么说……连吏部人的官位都能是买的,那躲在后面的凶手,操作这一切的,岂不是只有江汲洪了?”
“倒也未必。”
叶白汀侧脸映着烛光,眸底墨色铺开,意味深长:“若他有心,把谁培养成了自己人呢?他身居高位,若是接到这种生意,完全可以发布命令下去,让底下人干,他还能片叶不沾身,真出了事可以推锅……”
“要是出了事,就让底下人自己解决,杀人可以,灭口也可以?”申姜皱了鼻子,“真要是这样,这老头可够坏的!”
叶白汀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可本案两个死者,共同点是乌香,似乎并没有泄露官位买卖一事,若如此,吏部根本没必要插一脚,反而增添暴露嫌疑。”
仇疑青却道:“我仔细查过,也询问过厂公,这类交易已经在三个月前收紧,他们非常警惕,非常害怕被发现。”
三个月前……
申姜一对这时间:“岂不是科举舞弊案后?那他们的确应该害怕!咱们能断他一只爪子,就能断第二只!”
“所以这真是三皇子的场子了?”申千户掰着手指头,细思极恐,“不但有科举舞弊,还有吏部买官卖官,有花船,还有隆丰商行,乌香买卖,甚至还有之前八皇子说的那个什么水兵……这么多力量在暗处,积聚到现在,他想干什么,造反么!”
可不就是想造反?
叶白汀仔细看这些路线,其实是相辅相成的,乌香买卖能带来巨款,足够的银子可以买通偏远地区的兵力,甚至可以蓄练私兵,乌香通过隆丰商行各种生意遮掩,越发隐秘,经由水路运到京城,顺着花船欢场往外扩散,寻找搜罗更多猎物,分出三六九等,或是单纯的买卖关系,或收服交易,蛊惑利诱来做自己人,慢慢的,朝堂上自己派别的人就会多起来,更方便行各种事,铺开巨网,如果中间有人反悔或不干了,简单,乌香这东西,不就是用来控制人的?
你不听话,我就让你听话,所有价值榨干了,用不上了,就去死吧,死远点,无声无息,查无此人……
多完美的链条不是?
申姜听着少爷的分析,瞠目结舌,手指戳着白板上的名字:“你说这些人,年轻时过得那么苦,什么险恶局没见识过,干什么非得往火坑里跳?这几个我都查了,在遇到‘大转机’,升官发财之前,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苦,有一片自己的小天地了,明明有更稳更平安的路可以走,到底为什么啊!”
叶白汀眸底映着烛火:“因为人心的匮乏,是无限增长的。最初所有努力,只不过想求个温饱,吃饱肚子后,又想吃的好,周遭财物不缺,又想得人尊重……一旦人心不满,此事便没有尽头。”
有些成年人可能就世事磨练,倦了,也看淡了,有些则脸皮更厚了,人间糟污处处,大家都一样,只要价格合适,为什么不能交易?
又或者……
叶白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卷宗,那里有仇疑青和申姜最近几日查到的东西。
有些人可能也不是自己特别渴切,而是身边的亲人更迫切。比如家中长辈身体不好,撑不了太久了,只想看到孩子出息;比如妻子总是被圈子里夫人们排挤,出门时时遭冷眼,有些心灰意冷了;比如女儿总是羡慕别人……
有些事正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才知道有多苦,而现在有了条件,不是找不到机会拼一把,为什么不往前再走一步?
就算这些人犹豫,心里有足够的警惕,不想迈这一步,那些有经验的猎手看到,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推动你,说服你,抓住你心理弱点,以现实境况挑拨诱之,促成最后的交易……
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必要紧密,只要内心的动机足够就可以。
“但最关键的,还是要看确切证据。”叶白汀说完自己的理解,最后道,“本案中有的人疑点很直接,比如两位厂公,就是时间线,方之助在三楼房间现场落了东西,明显是去过,潘禄说了谎,目前背后动机不明,江汲洪当晚睡的房间很有迷惑性,距离凶手动手房间最近,哪怕和姑娘办了回事,都完全可以快速来回,魏士礼也醉了,但我对他房间里那两个空的酒坛子很有疑惑,他到底是喝醉了进的房间,还是进了房间才醉的,这是两个概念——这个问题,可查到了?”
申姜点头:“查了!魏士礼不老实,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实则心思奸猾,酒量这种事,外头根本没露,有人说他深,有人说他浅,我问了挺多人,才能基本确定,他酒量算深,便又回去反复盘问了那个想要伺候他的姑娘,姑娘说的清楚,她过去尝试时,魏士礼的确醉的不成了,那物件起不来,但她并不是一进房间就试那处的,总得聊两句,调个情,可她一靠过去,就被魏士礼迷迷糊糊推开,嫌弃她身上臭,不够香……”
“你猜怎么着,这姑娘先前没说,其实也是有些难言之隐,她有狐臭,干这一行多多少少有些忌讳,她便寻了秘法,平日用着药,基本没人发现,但她自己对‘臭’这个字相当敏感,被人嫌弃,当下便要自检,赶紧转到帘后用水擦了身,重新上香粉……因擦的认真专注,并未留意房间里的人,魏士礼出没出去,她不敢保证,这个过程,据她自己交待,大约得有一盏茶的时间。”
时间并不算久,但对于有过杀人经验的凶手来说,时间已经足够。
遂这魏士礼,还真不能解脱嫌疑。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方之助,是落了帕子在杀人现场,是故意还是无意,是否影射了什么,无人知道,潘禄……这个人很奇怪,目前为止,我感觉他身上的矛盾点是最多的,总能以各种方式,各种缘由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想说,啰啰嗦嗦一堆话,却又没真正透露任何关键信息,他到底是想说,还是不想说?”
仇疑青:“我们目前只查到了存在‘官位买卖’这件事,真正证据还未获知,具体如何交易,潘禄应该是知道的。”
“他肯定知道啊,不然他的官是怎么升的?”光手里这些线索,申姜就能砸实这件事。
“他这屡屡往我们面前凑的行为,好像有点想露这件事的意思,只是还在犹豫观望,他就不害怕么?怕了,为什么敢反悔?反悔了,为什么不干脆跑掉?还是……他跑不掉,知道别人会怎么报复他?那他是不是见过类似的方式?”
叶白汀越说,眼睛越亮:“再有就是,为什么前后两次酒局,他都说魏士礼或方之助拿东西过去交给上官江汲洪,但魏士礼和方之助本人却都说不是,解释为处理完上司交代的事过去回话——是他听错了,还是他没听错,别人撒了谎?”
仇疑青眸底墨色铺开:“为什么一定要把两条线分开想,万一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呢?”
叶白汀神色微凛:“那事情可就大了。”
“怎么就大了?什么事?哪件事?”申姜没听懂,急的抓耳挠腮。
叶白汀眯了眼梢:“我们推测所有这些链条都是三皇子在背后策划,他手中有不同的线,多管齐下,分专人做专门的事,那这些人彼此之间,就互不知晓么?他们有没有打配合的时候?有没有需要相互打围,帮忙处理后续的时候?”
仇疑青:“就算多管齐下,专人精专事,也需有统筹之人,三皇子自己就什么都要管,那他真正心腹,必也不会只管一件事。”
叶白汀:“如果这些到了一定位置的人,彼此知道对方是谁,有竞争也有协作,偶尔需要互通有无,那做‘官位买卖’的人,怎么就碰不了乌香了?”
申姜眼睛倏的睁圆:“少,少爷的意思是,这魏士礼和方之助,还真有可能是送东西的?送的东西就是乌……”
“不错,就是乌香!”
叶白汀大脑快速转动,腾地站起来:“不对,若是如此,潘禄已经暴露了秘密,他很可能有危险!”
仇疑青抄起了绣春刀,大步往外走:“甲小队准备,随本使出外寻人!”
第240章 小气的指挥使
幽夜寂静。
长街映着月影,门前灯笼随风微晃,临街酒肆开始闭馆,一二微醉的客人归家,百姓们家里黑着灯,远处隐隐有几声狗吠,这夜的京城,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多了些在月下来往潜行的暗影。
案件在侦破阶段,锦衣卫对相关人的动向都尤为注意,非必要不会实施监视,但大体行为轨迹,习惯路径等,都要掌握清楚,潘禄家里人口简单,这个时间,最可能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家,一个是在官署公务尚未处理完,没来得及归家。
申姜自告奋勇:“我去官署!”
仇疑青点了头,自己带人转去了潘禄的家。
潘禄手头并不宽裕,看住的地方就知道了,就是个一进的小院子,一眼就能看完,正北边房屋周正,隔出卧房和书房,是潘禄自己在住,现在灯黑着,没有人,往东应该是库房厢房之类,现下也黑着,往南是下人房厨房,虽灯燃着,但没什么大动静,住的是一对老仆夫妻,往西,是潘禄女儿的房间。
听到几声浅浅的咳嗽,仇疑青正好走到窗外,因夏夜炎热,窗子开了大半,刚好能看到里面的人,少女看起来十一二岁,穿着豆绿色衣裙,蹙着眉梢,翻看一本书,可能因为难受,她额角沁着细汗,书似乎也翻不下去,看两眼就要看一看门口,似乎在等着谁回来。
老仆被锦衣卫衣制止,在一边没有说话,只眼神透露出焦急。
仇疑青没惊扰这位姑娘,而是带着人往后退了退,几乎退到了大门边,低声问那老仆:“你家老爷呢?”
老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惊的也抹了汗:“老爷头前回来,用过饭,看了会儿书,突然说有事,换了衣服出了门,到现在还没回……”
“去了何处?”
“不知道。”
“可是去见谁了?”
“老爷没说……”
仇疑青思忖片刻,没再继续问,转身往外,将要离开时,低声叮嘱了一句:“方才之事,不必告诉你家小姐知晓。”
“是,小姐身子不好,忧思过度恐会生病,谢指挥使体恤,”老仆担心的不行,追出来两步,“我家老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必打听,静候。”
一水的飞鱼服衣角在眼前滑过,锦衣卫的事,老仆怎么敢瞎打听?可是……这家里没有女主人,也没个拿事的人,只有一个病弱的小姐,要是老爷真出了事,可怎么办哟。
仇疑青走到街外,已经有锦衣卫快马过来报告:“申千户那边传了信来,说人并不在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