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命灵兵的立契形式各有不同,但同样的事情,在这片桃林之中,陆续发生着。
有人小心翼翼捧着手中的长针泪湿眼眶;有人艰难地抱起一个巨大的丹炉,暂时还没找到把丹炉缩小的方法;有人翻转手腕甩了甩长鞭,宛如划开夜色的一霎明光。
兵冢之外,夜色降临。
萧瑶游隐与山林间,身侧是一群还茫然不知人妖两族争端的妖兽幼崽,在她手边打着滚,争抢吃食,她含笑看着这一切,听着树林里传来的风声告诉她,兵冢中已有结果了。
慕晚手中,出现了一把此前从未见过的长刀。
刀长四尺八寸,上有九环,刀身是漂亮的亮银色,干净无瑕,只是赫然三道血槽格外夺目。
慕晚知道,这三道血槽代表朗河还有他的妻女。
晚风很寂静,她身侧再没有别人了,那个和她一样脸上有着刀疤的男人已然化作一道流光,成为了她手中刀。
慕晚说不上悲伤,只是有些怅然,她连一个像样的葬礼都给不了朗河。
但转念一想,像朗河这样的人,也不在意这些。
他如今为刀,便也算重新活过了。
天又阴沉了些,待到天幕彻底亮起的时候,就到了他们这些人要离开无望海的时间了。
慕晚把朗河一直用的他妻女所化的双刀收起来,和长刀放在了一起,也算是让他们一家人团圆了。
如今兵冢之外,只有她和萧瑶游两个人。
她们俩看着明然提着一把赤红的长剑走出来,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抱剑缓行的黎雁回。
“三个时辰过去了,兵冢里仍是只有他们两人出来,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萧瑶游抱着一只三尾狐幼崽,紧张得在对方头顶薅了一把,惹得小狐狸不满地叫了好几声。
见状,慕晚缓缓把眼神挪到一旁,被她和祁念一拴起来的熊猫妖皇身上。
姬玚感受到她的视线,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危险,抖抖身上的毛往后退了一步,又被慕晚无情地揪住了后脖颈拎起来,在他柔软的毛发上狠狠揉捏了几把。
姬玚不断挣扎,慕晚面无表情地继续撸。
她想,祁念一说的没错,这么做确实很减压。
……
巨树之前,祁念一伸出去的手僵住了。
“你是谁?”
一直在冥冥中指引她前往的男声此刻清晰无比,祁念一确定,就是这把剑发出来的声音。
她心头跳了跳,紧张了起来。
这把剑……会说话?
思及至此,便又听见面前的这把剑又开始说话了:“你为何来此?”
祁念一深吸一口气。
这把剑真的会说话。
会说话的剑代表什么?
祁念一不敢往下深想,她安慰自己,还不确定的事情,先不要高兴太早,万一不是剑灵呢。
于是,她清清嗓子,郑重道:“我为你而来。”
这次,面前的剑缓缓吐出一句:“哦?真的吗?我不信。”
祁念一语气便又诚恳了些,她一字一句,仿佛面前的剑是她此生挚爱一般,认真地说:“千真万确,我是来取你的。”
“娶、娶我?”剑大惊失色。
这下,剑沉默了很久,久到祁念一以为他要装死不说话并且开始思考要不要夺剑了直接离开时,才听见剑轻咳了一声:“这……这不好吧,小娘子尚且年轻。”
祁念一眼睛都亮了些。
她暗自思忖,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剑,说话做事果然非常有效率,这就已经开始进入下一阶段的讨论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要取剑,而且是本命剑,对她来说也就是正宫皇后了,确实应当拿出些诚意来,于是她说:“不算小了,我刚满十八,我家那边,许多和我年纪相同的小娘子,都已经议亲了,我们修行之人不计较年岁,不然我这都算晚了。”
她说完,试探着问:“我这个年纪,你意下如何?”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剑开始发烫,隐约的热意连她都感受到了,没等她搞清楚原因,剑又道:“小娘子这般行事,家中长辈可允许?”
祁念一立刻道:“当然允许了,就是师尊令我来取你的,这件事我整个师门都知道。”
剑又诡异的沉默片刻,似乎被这荒谬的事情惊到说不出话。
见它沉默,祁念一想了想,觉得只怕是自己诚意还不够,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神剑,她如今仅仅金丹境,对方怕是会觉得这个剑主实力太弱,不愿同她立契。
她站在原地,开始数起自己的身家来历。
“我姓祁,名念一,中洲人士,家中有点小财,也算有些名望,因此我手头还算宽裕,若跟了我,你不必担心物质条件。”
祁念一说完,又开始反思初次见面说这些是不是显得太俗气,神剑会不喜欢,又迅速说:
“我是沧寰弟子,师门在陨星峰,上面有三个师兄和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师尊,修行十四载,学剑十四载,无一日间断,如今沧浪剑五式已学成四式,修为金丹境中期,在东洲也算是还不错的天赋。”
她目含期待地看着这把剑,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对方,她问:“所以……你能否现身一见?”
她问这话也不过是试探,试探神剑究竟是否拥有真正的剑灵。
毕竟她从未见过拥有剑灵的剑,对于剑灵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形式,她也并不是特别清楚。
只是猜测,这样仅能说话,会思考的,便算是这把剑的剑灵,还是说……对方是有灵体存在的,只是尚未露面?
刚想到这,她便听到了头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我剑长三尺七寸,于这无望海中已有三百年,无亲无友,无过往也无未来,我是一把被诅咒的剑,我的历任剑主全都死于非命,即便如此,你也要娶我?”
祁念一怔然看着空中半透明的身影,久久不能言语。
她十八年的生命力,见过美景珍宝无数,但没有一种,能敌此刻一眼。
面前的男人一席玄色宽袍,衣袂上闪烁着点点星芒,整个宽袍如同一片星幕,他这件外衣,竟是由千金不换的星尘纱所制成。男人黑发半束,瞳色相比寻常人更黑,对视时便如同撞入夜色之中,让人难以抽离。
他眉眼掀开,便见山海。
他声如流泉撞冷石,又自带一种很轻的、让人难以分辨的沙哑,这声只有细听才会明显,那是一种低吟般婉转的磁性。
祁念一眼神就像定格了一般,没有离开过。
她觉得这个男人身上的气质非常神奇,他眉眼分明是冷的,眼风袭来,便如惊涛,但他因无奈而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薄唇噙着的笑,让他身上混杂着凛冽、温雅、和一种奇异的如同山岳海浪一般的沉稳和包容。
祁念一盯着他,喃喃道:“你们剑灵也穿衣服的吗……”
非白耳根悄悄爬上红色,他脸上的无奈更明显了些:“那你还想看什么样的?”
祁念一立刻清醒过来,无比坚定地说:“你怎样我都喜欢。”
这句话绝对的发自内心绝不掺假。
这可是剑灵啊。
天下独一无二的剑灵。
祁念一笑了起来,问他:“考虑好了吗,要不要跟我走?我很好,对我的剑也很好,成为我的剑,是一件不错的事。”
非白垂眸,仔细看着眼前的少女剑修。
她个子不高,身姿却格外挺拔,像极了一株修竹,蒙住了眼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他却感受得到,她此刻的真诚和坦荡,以及独属于少年人的那一份热烈。
于是他说:“我说自己被诅咒,并不是吓你的,是真的。”
祁念一也说:“我说自己来取你,也是真的。”
最后,非白凛冽的眉眼柔软下来,他似乎在笑。
“这样看来,我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
祁念一也笑了下:“但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
说话间,她右手握在了剑柄之上。
非白虽是传说中的神剑,但仅从外观看上去,比起其他云野所铸的剑,倒是要显得普通不少,又或者说是正常不少。
这就是一把看上去同其他所有剑材质都相同的铁剑,只是剑身上的花纹如同水纹,镌刻着一些祁念一看不明白的符文。
但在触手的这一瞬间,她感觉,这把剑像是活着的,是温热的。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非白的震动重合了起来。
这是一把有生命的剑。
祁念一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出剑。
非白飘在她前方,凛寒的眼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
长剑离开巨树的那一刻,倏然雷动。
原本就夜色已深,此刻却在突然间,仿佛天幕之上又添了一笔暗沉。
整个大陆在这一瞬间同时雷云密布,惊雷之声响彻天穹,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极暗之中。
只有祁念一和她手中的剑是有光亮的。
祁念一感觉自己心跳声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快,应和了手中尘封数百年的长剑,终于能够得见天光的兴奋。
她抬眸看向非白,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天命书中,楚斯年拿到了神剑,却终身没能让神剑认主。
神剑的意志,自然也是剑灵的意志。
并不是楚斯年无法让神剑认主,是剑灵不愿认主。
她无声望向非白深色的曈眸,想要问他,她要如何他才愿意认主。
没想到非白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眼神说不出的认真。
然后冲她笑了笑,飘向她手中的长剑,身影便这样消失在了空中。
祁念一感受着手心滚烫的热度,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非白竟然,毫无反抗地认主了,即便是普通的灵剑都不会这么快这么顺利。
就在此刻,兵冢之外,突然传来剧烈的震动。
祁念一回身望去,见到了隐约的鬼火幽幽。
她还未迈步,便听见脑海中,出现了流泉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