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尹瞧他衣襟大开,衣袖松松挽着,卷曲的头发染了湿热的潮意垂下,双颊被热气熏得一脸轻红,那中衣也沁了湿气,半透半遮,披得随意。
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我伺候你,不要吗?”
这两日里,这家伙主动的不像话,从前同他撒娇卖乖,都是憋着后招的,从不肯真心实意的乖乖与他小意温柔。
萧尹知道他其实脸皮薄的很,不好意思与自己厮磨温存,只好加倍欺负欺负他,只有在他哭天抢地精疲力尽之后,一脸疲倦地靠在自己怀中的时候,才让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没力气反抗。
往日的情形都是这样的——
“应该叫我什么?”
“又来,怎么就玩不腻味……”
“谁叫你平日里都不肯说的。”
“……懒得,不要,你怎么这么厚脸皮?”
“嗯?”
“……好哥哥。”
“叫夫君。”
“夫君…”
“说阿尹哥哥,我好喜欢你。”
“萧尹混蛋,让我睡觉……”
“哈哈哈哈哈哈!”
……
但好像自那夜做了那噩梦,后来又看到萧夫人那封信之后,这人就越发的蛮横了起来,那副凶神恶煞呷着醋的样子。
有人是乐开了花,应该说,简直就是在享受。
此刻,水声轻响。
那双消瘦纤长的手轻柔地从贴着潮湿黑发的肩颈处向前滑去。
萧尹抓住了被热水沾湿了衣袖的手臂,侧脸亲了一下站在浴桶外俯身靠在他肩头的人。
“小绛。”
“嗯?”
“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
沈绛略睁开了半闭着的眼睛,湿润的睫羽扫过萧尹的腮边,他想了下,最后摇了摇头,“许多担心的事,但又不是很担心。”
而后,又靠着他的颈项,轻轻道:“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若是哪一天……”
发生什么意外,若是与心爱之人最后一面相见的时候,却是在赌气说着伤人的话语,必定是一桩极大的憾事。
他不想自己会有遗憾和后悔。
夜已深了,风雪不止,除了风声雪声,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阵阵婴儿的啼哭。
翌日,倾檀在昏迷中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前来求见萧尹。
萧尹却正在见旭景之。
“陛下,这雪眼见越来越大,几乎寸步难行,只怕再下下去……”
若是这场雪如同当日那场邪风一般刮上两月,这江陵城,就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况且如今,还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如何。
这是天下大难啊!
萧尹端起茶盏,轻咳了一声,皱起了眉头,而后又放下茶盏。
“曹钰呢?”他又问道。
“国公昨夜连夜将城中诸世族乡贤召集在府中商议救灾之事,此时雪大,不知道还能不能过来。”
旭景之说着,有些担忧地面朝向门口方向。
城中粮库已无粮,今日都只得减少各善堂的供应,但也只能最多维持两三日而已,不知道曹钰能不能说服诸人开仓赈灾。
萧尹取出一方巾帕捂住嘴巴,对着旭景之摆摆手,“你先…嗯、咳……下去吧。”
“陛下……”旭景之看他模样,心里有些咯噔,“您可是感了风寒?”
萧尹对他一摆手,“下去。”
旭景之只得后退着出门去了。
萧尹弓着背闷声咳了数下,才长吐出口气,再后靠在椅背,仰头揉了揉眉心之后,道:“倾檀,阿婉可还好?”
这书房分了内外两间,倾檀原在外屋候着,闻他言语,起身绕过屏风进来,道:“元气大伤,加上这恶寒天气,恐会落下病根了。”
萧尹撑着额头,道:“你是大夫,知道如何照顾她,我便不多言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便是。”
倾檀站在书案前,忽然双手撑着桌面,倾身向萧尹,“你知不知道你昨日那般作为,强行令她生产,差点害死她!”
他说着的时候额头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萧尹放下盖在面上的手掌,抬眼看了他一下,而后道:“你若是来与我争吵,便出去吧。”
倾檀捏紧了手指,根根指尖几乎抠进那铁木桌面,“阿婉还昏沉着没有醒来,我没有这么有闲心!”
萧尹便道:“那你就去照顾好她,别来我这里胡闹。”
不想倾檀松开自己的手指,嗫喏半晌,忽然后退几步,便跪下了,对着萧尹猛嗑了数个响头,“我却还要谢你,一力担下那险恶之事,救了我妻儿。”
萧尹将手对着自己的脸上搓了几下,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道:“此事,之后再说,我……”
他说着站起身,不想身体摇晃了一下,竟又跌坐了回去。
“悦安!”倾檀急忙起来,扣住他的手腕与他扶脉,“你昨日耗力过度,加上近来思虑过重,这恶天苦寒,受了风寒,我给你去煎一剂药来,你等着——”
他一掀衣袍,转身就要走。
“你先回来。”萧尹却叫住了他。
倾檀回头,“何事?”
萧尹叹口气,“你急匆匆来见我,应该不至于只是来找我胡闹撒气的,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倾檀脚步顿了顿,转回身看他,道:“是有要紧之事,但也不耽误,你吃了药之后我告诉你也成,你慌什么!”
“……”萧尹无奈,此刻他心浮气短,没有力气与他多说,只得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倾檀亲自端了汤药回来,放在萧尹面前。
萧尹放下捂着口唇的帕子,将那汤药都喝了,而后又端起一旁的清水漱了漱口,再同他问道:“究竟何事?”
倾檀还穿着昨日的衣衫,衣摆上凝着一大片傅婉的昨日生产时的鲜血,连发丝也凌乱着不曾梳理整齐。
他甚至没有去抱抱自己的孩子就过来了。
“我听说太平塔倒了。”
萧尹抬眼看向他,“此事,很要紧?”
“非常要紧!”倾檀走到窗边,透过模糊的明窗纸看向外面,窗外风雪历历,什么都看不清。
“我是华氏血脉,长安王之后,至今数百年,这一支便极少出世,是因为……我们要守住一个极大的秘密!”
倾檀面上隐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惆怅,有迷惘,还有犹豫——
“天下之大,先祖本有更安静更隐秘的去处,留在此地,便是因为那座太平塔。”
萧尹问道:“那是什么?”
“你还不曾去看过吧?”倾檀回头看向他。
萧尹点点头。
倾檀道:“那是一个神道的入口,三百余年前,郑天祺用活人生殉,以戾气压制住了入口。”
萧尹眉间一直带着一点浅浅的折痕,“我并不太明白。”
倾檀话语怅然,“悦安,我们活于人世,见生离死别,喜怒哀乐,你眼中的芸芸众生天下万民,在这天地之间,其实不过蝼蚁尘埃。”
“天地……”萧尹略轻嘲,“那也许这天地,在更广大的世界里,也只是尘埃与蝼蚁罢了。”
“哈哈哈!”倾檀忽然抚掌大笑,“妙啊!此言有理!”他又道:“但我们不是尘埃,这芸芸众生,都不是尘埃。”
“你不知道,所谓的天命神授,其实都是狗屁!谁人都当得皇帝,你当得,郑宁驰当得,甚至街上的流民乞丐都当得。”
萧尹撑着头颅,瞧他说得慷慨激昂,忍不住想笑,“紫熏,你这张嘴,今后还是闭上吧,我就算不与你计较,也怕你哪天被人当街剁了。”
倾檀毫无自觉,根本不觉得自己当着皇帝的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语有什么不妥的,还道:“我自然知道当着谁的面能说什么话,你要是受不了我说话,这次也不会来找我了。”
萧尹无语,他是没打算找他的,若不是为了小绛,也不想求到他头上。
“哼,你要是同我摆你的皇帝架子,我这便走,行吧!告辞——!”言罢,随便一拱手就要出门。
萧尹挑挑眉,低下头,取了一张信的信纸,又拿起一支细狼毫,蘸饱了墨汁,低头在信纸上开始落笔,口中道:“记得把门给我关上。”
倾檀走到门边,脚步又停住了,他一脸不爽地憋了半天,终于又转回身,绕过屏风快步走回来。
“你!”
“咳咳……”萧尹握唇,咳了两下,没理会他,眼下还浮着一层病意的轻红,瞧来有些虚弱。
“你你你你……!”
倾檀“你”了半天,发现确实自己无理,索性去将一旁的圈椅拉过来,在他面前,隔着书案坐了下来。
然后有些自恼,还有些颓然,道:“不错,我无力改天换地,只能当个缩头乌龟躲起来,行些小善之举,便以为能无愧于心了!”
萧尹暗自忍俊,面上不露,还淡淡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心虚什么?”
倾檀又被噎了一下,终于一拍桌子恼道:“你就是想让我欠你人情,我不还也得还,说什么让我举荐人去山泉书房教授医术,你就是想让我去,那天暂时没找到我的把柄,就假惺惺的说什么不逼我,我还不知道你!”
萧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仰头后靠,以手盖脸,“紫熏,我说过不会逼你的,你自然知道我一向说话算数。”
“你是知道我被你逼着去也会心不甘情不愿,你想让我去,还想我对你感恩戴德,心甘情愿,你施尽全力保住阿婉的性命,还、还故意把自己冻病了,让我良心不好受,你、你……还会苦肉计了啊!”
倾檀在那气得蹦起来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