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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尹与沈绛二人一前一后悄悄地从院墙跳出之时,李长缨刚巧带着女侍卫们路过回廊,远远的见着了。
身侧的女侍卫见她面有伤怀,便道:“小姐,不如跟去瞧瞧?”
李长缨收回目光,敲了说话的女侍卫一个爆栗,“瞧什么瞧!你不觉得殿下与将军,郎才女貌,好生般配吗?”
“咦?”另几人不解,大小姐这几日分明因着萧将军不太开怀,怎么忽然间就豁达了起来?
李长缨扬起头“哼”了一声,骄傲道:“我父乃十万大军主帅,我又有一身的武艺,长得又好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看不上我,是他眼瞎!”
“噗——”那女侍卫甲掩唇一笑,“那是自然,喜欢小姐的人,能从安州排到京都,不过区区一男子,这个不行,还有更好的。”
李长缨更恼了,“那些大老粗,我要来作甚!你莫再说话了,信不信我罚你挑柴去!”
几个女侍卫纷纷暗笑,不去招惹她了。
李长缨转身便要回房,只是回头之际,还有些落寞,但她一向豁达,不过略一皱眉,便松开了。
然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同那些女侍卫们道:“你们不觉得,这几日殿下与萧将军有些古怪?”
“古怪?”
李长缨想了想,“这几日赶路,殿下白日里与将军同车,难得见她下车,又一副昏昏沉沉精力不济的模样,该不是病了吧?”
从人便答道:“方才跳墙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长缨摇头,“不,前番我见殿下轻功好生了得,但是方才跃墙时的姿态,却有些勉强。”
“难道!……小姐,如今朝中萧将军一手遮天,人人都知道殿下不过傀儡罢了,若萧将军果真要害殿下,也不过是旦夕之间,那咱们该如何是好?不如报与国公知晓,也好早做打算……”
李长缨摇头,“莫乱猜了,还是跟去瞧瞧吧!”
“哎、哎!”女侍卫忙拉住她,道:“小姐,方才属下是戏言,若真的跟去,将军定然会发觉的。”
也是……
李长缨凝眉,但又有些放心不下,“我父自当是大魏的臣子,不是他萧尹的臣子,为的是大魏的子民,不是给萧尹作棋子使,皇太女殿下身系社稷,若是殿下果真有些不妥之处,我定要及时发现,再告诉父亲才是。”
李长缨想了想,同那几个女侍卫道:“拥风,掠影,你们二人轻功好些,随我来,其他人,先留在这里。”
“是!”被点到名的两名女侍卫立刻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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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萧尹带着沈绛出了行在的府门之后,并没有把沈绛带去什么深宅大院金屋宝库,而是直接出了城。
城门外拴着一匹马,萧尹上马之后,对着沈绛伸出手。
沈绛立刻一脸防备,“萧将军不至于穷得多一匹马都没有吧!”
萧尹笑道:“天黑,路远,我怕你跟丢了。”
骗子!故意的!
只是这人就算耍心眼也一脸正大光明的耍,沈绛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得认命,拉着他的手上了马,萧尹自然地便环住了他的腰。
“不许抱得这么紧!”沈绛觉得他实在烦死了!
还不如之前那样,动不动就吓唬他,威胁他,起码没有这么让人不自在。
“这不好,你等下若恼了,将我踢下马该如何是好?”萧尹变本加厉,干脆把他搂紧在怀中,还把下巴顶着他的头顶。
“……”
这几日里,沈绛终于发现萧将军的脸皮简直厚的刀砍不穿,自己这不痛不痒的反抗,对他简直是不存在的。
“到底要去偷什么?”沈绛问他。
萧尹不至于让他去偷金银,或许有什么旁的要事,沈绛想着白日里见过的锦城的那几个官员,好像也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一路走来,各州城的官员想必都听说了萧大将军在安州的作为,如今更是有十万大军加持,那些见风使舵之徒皆老实无比。
萧尹弯弯嘴角,“偷情。”
“萧尹!”沈绛差点吐血。
萧尹哈哈大笑,一挥马鞭,“驾——!”
半个时辰之后,马儿在一处山崖边停下。
“到了。”萧尹一低头,却发现沈绛抓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已经睡得迷糊。
“困成这般了。”萧尹莞尔,想来这几日真的累狠了,若不然绝不能乖乖被他哄出来,也不会这般温顺地倚在他的怀中睡着。
只是沈绛察觉好像马儿停了下来,一瞬间恍惚之后,立刻便醒了。
一抬头,见萧尹正低头看着自己微笑,恍觉自己方才靠着他睡了过去,一张脸登时红了,立刻坐直。
“不急,再睡一会也无妨。”萧尹微笑道。
“不了。”沈绛绷着脸摇头,方才是实在撑不住了,被他这般看着,见鬼才能再睡着。
他扭头看看四下,却发觉数步之外竟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不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萧将军,这是作何?”
萧尹翻身下马,走到那悬崖边上。
“登高望远,自然是来看风景的了。”萧尹笑着道。
“……”
沈绛见今夜无星无月,天地一片暗沉,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萧将军真是好兴致。”
萧尹回眸望他,唇畔含笑,“要过来看看么?”
沈绛不动,捏着缰绳,十分戒备,不对……萧尹这样子,很不对……态度太好了,太温柔了,简直就是——不正常!好像又要算计他。
萧尹见他浑身的毛都似要炸起来了,晓得他慌张,便只作淡然一笑,又转头看向了山崖远方,略带着惆怅地道:“多年之前,我曾站在这里,那时心境,与此刻截然不同,我以为往事已矣,不曾想方才遥望夜色,又依稀回忆起那般绝望的境地。”
沈绛问道:“将军这是故地重游,忆苦思甜么?”
萧尹微笑摇头,“不是,那种回忆,没什么好值得回味的。”
“无非,是对无能的绝望和悲哀……”他的话音舒缓似流水,仿佛那些沉痛过往,已然风轻云淡。
只是话中之意,却似微风中夹来的一丝苦味,扑到人面上,带着幽深的不尽的哀愁。
无能的绝望和悲哀……
沈绛蹙眉。
萧尹拂开衣袍,干脆在崖边的一块平坦的石块上坐下,接着道:“那夜,我在这山崖边坐了整整一夜,就在这块石上,细细捋着心中每一寸痛苦,只觉大苦大悲,想着世上,应当没有比自己更悲惨的人了,没有比这更绝望的境地了吧……最后,我痛哭了一场。”
说着,他笑了笑。
沈绛想不出萧尹大哭是怎么的一副情景,只是沉默,那应当是他才逃出生天不久吧,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那种翻天覆地的绝境,的确是地狱一般难挨。
只是,他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等我哭过之后,忽然发现,原来天都要亮了……一抹晨曦破空。”
萧尹手指着东方,
“似撕开了暗沉的迷雾,渐渐地照在大地上,远处,是山岚雾霭,眼下,是清波碧水,那黑暗与阴霾,在那缕晨光之后,一去不返,那时,我突然明白了,我那所谓的悲苦,其实对于这渺渺苍山,悠悠湖海,不过微小至极的东西,自怨自艾的,不过我这区区一握的心,而眼前所见的风景,才是亘古可流传的天地。”
“萧尹……”暮色沉沉,沈绛看他眼中,却有光芒一般,好似随着他的话语,也能见到那广阔的天地。
“那一刻我满怀激荡,疯狂一般想要同人倾诉这般心情,可惜我环顾四下,除却我自己,只有山风与鸟鸣,我便想,终有一日,我要将这片风景和这般心情与人分享。”
萧尹看着沈绛笑笑,“昨日入锦城,我就在想,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一同等着那缕晨曦。”
沈绛忽笑,“将军这讨人欢心的法子,还真是老套的很。”
萧尹真的是一副遗憾的表情,“那么是没用吗?”
沈绛微然一叹息,眼望着无穷夜色,道:“也不是,只是将军眼中能看见晨曦初绽,辽阔大地,我却觉得这里冷风吹得人难受,若是要再等到早上,却是有些难熬。”
“哈哈哈!”萧尹朗声大笑。
沈绛低下头,有些话,借着这夜色,也能容易些出口,他必须要同他说清楚的。
沈绛翻身下马,望着萧尹道:“萧将军,我目力有限,见不到你眼中的天地,对不住……”
萧尹却并不在意,只是轻笑,“那日,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
沈绛疑惑。
“你的名字,为何要叫这个?”萧尹轻问。
沈绛摇了摇头,“问这个做什么?”
萧尹只是看着他笑。
沈绛叹口气,近来,他看着自己,便常常这么一副笑容模样,他本就好看,笑起来更是可亲,眼眸微眯,长眉舒展,仿若春光明媚。只是那唇角常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勾,好似有些不太正经,让自己着实弄不大清那张嘴巴里吐出的字句,究竟是真是假……有时分明是在调情,却又似在玩笑。
……真是讨嫌的很!
此刻,他又这般笑,沈绛被他看得生出些无可奈何之意来,只得道:“我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我母亲,她穿着绛色的长裙。”
“那你的母亲……”
沈绛平淡道:“我从未见过她,也许,她只是西河城的一个过客,偶然与我父亲有缘,缘分尽了,便走了。”
他说得十分平静,甚至连眉头都不曾动一动,是因为从来没有抱有希望吧……
萧尹拍了拍身旁的平石,道:“夜深,意浓,坐一坐吧。”
沈绛看着他被夜色勾勒的身影,长发亦被夜风牵起,这个人浑身似有一层迷雾,真真假假,不得分明。
沈绛忽然问道:“萧尹,为何……要对我……”
他若喜欢男人,那世上多少美少年不能得?
萧尹轻道:“沈绛,你是个好孩子。”
他对他伸出手,沈绛犹豫了片刻,见他满目真诚,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我只希望——”
萧尹将他拉到了身旁,手臂环着他单薄的肩膀,薄唇贴着他的发丝,柔声道:“你等下……不要太气恼才好。”
“嗯?”沈绛见萧尹笑容更深,脑中一时大呼不妙,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萧尹竟然抱着他——从这万丈悬崖倒下!
“殿下——!”躲得远远的李长缨和两个女侍卫目瞪口呆!
她们原先怕被萧尹发现,不敢靠近,见二人只是在崖边说话,也听不大清,但怎么说着说着,两人就一起跳下去了!
“殉、殉情?”那个叫掠影的女侍卫张张口,吐出这么两个字来。
李长缨奔到崖边,向下看去,乌压压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见。
“找!都找下去的路!”李长缨骇出了一身的冷汗,满脑子想得是:若是皇太女与萧尹果真死了,那么如今局势势必大乱,眼下宗室近亲,只有梁王郑悦够格继位为帝,但长留王绝不会善罢甘休,听说长留王其人品行极差,若让那人登上大宝,才是天下之厄!
……
“萧——!”急速的下落,让沈绛的声音,零落在了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