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个口拙的人,紧巴巴的生活却给她磨出了伶牙和俐齿。
尤其是在爷爷离开以后,家仿佛塌了一角,时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又持续地折磨他。程旷恨不能把浑身没长开的身子骨撑开,一日千里地拔个儿,飞快地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然后撑起这个家。
他对自己毫不留情,巴不得立刻能逼出一点出息来,就怕奶奶老得太快,而他长得太慢,追不上。
子欲养而亲不待,一迟就是天上、人间。
他争分夺秒地长大、长熟,可“早熟”的心却到底是没能熟成一枚软柿子,反而养出铁石心肠——长成了一颗密不透风的硬核桃。
长此以往,程旷大约会成为一根顶天立地的光棍。
情书在程旷的桌肚里待了几天,没隔多久,又来了一封新的。大约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信封上的桃心如出一辙。尽管程旷始终无动无衷,对方还是不依不饶,把程旷的桌肚当成了树洞,隔三差五就要往里头诉一回衷肠。
有一天,罗凯不小心把程旷的桌子碰倒了,凯娘娘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通,无意间把“树洞”给掏了。罗凯跟信封上的桃心大眼瞪小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学霸枯燥无涯的题海中扒拉出这玩意儿。
这封……不对,这些情书——是小姑娘塞给学霸的呢?还是学霸秘而不宣的暗恋呢?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足以挑起凯娘娘过于旺盛的好奇心。罗凯耗子似的蹲在程旷桌子底下,一对爪子蠢蠢欲动。信虽然没拆过,但信封只是折了一个角,没有粘起来,就算是被人拆开过,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教室里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正在午睡,程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教室,他想干点什么几乎神不知鬼不觉……
罗凯掀起折起的封口,伸了一根手指往信封里面摸,刚摸到一点棱角,这时候,后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了。罗凯猛地抬头,一眼瞧见章烬。只见章烬把校服外套往桌上一扔,穿着一件短袖站在风口上,拧开瓶盖仰头灌一瓶冰可乐。
罗凯有一种偷鸡摸狗被抓了个正着的感觉,虽然他才刚摸到一撮鸡毛,顶多算个“偷摸未遂”。
章烬余光瞥见,垂眼睨了他片刻,罗凯被盯得腿软,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回地上。为了防止行径暴露,罗凯悄么声地把信塞到了桌脚底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把学霸被弄乱的桌子收拾了一遍,顺手拿走了数学作业。
日理万机的学霸理所当然地没有发现这一茬,被作业折腾得身心俱疲的罗凯也很快就把自己偷鸡摸狗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桌脚底下的信一度无人问津,等罗凯偶然想起来的时候,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那些藏在树洞里不见天日的“情书”,终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被撕破了遮羞的外衣,见了光了。
那天,程旷在抽屉里找试卷,没留神把什么东西蹭掉了出来,罗凯来找程旷借作业抄时无意间捡起来,非常有觉悟的凯娘娘当时就阴阳怪气地嗷了起来:“我靠!学霸,这是你的吧?有妹子送情书啊?”
尽管凯娘娘自认为这话他是压着嗓门说的,但声音还是干扰了炮哥儿抄作业。
“里头是张照片吧?我了个大槽,这么刺激?”罗凯瞟了下,“不过学霸,这姑娘你认识吗?看起来怎么有些微微的man呐……”
章烬闻声,好奇地掀起眼皮往前面看了一眼,正好看见罗凯捏在手里的信封,他也只瞥了一眼——因为程旷的反应非常不客气。
“给我!”程旷生硬的语气让罗凯愣了愣,他迎上学霸几乎骇人的视线,讷讷地把东西还回去了。
一封情书而已,罗凯不知道究竟触了学霸哪片逆鳞,程旷的眼神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当时罗凯把信封竖在程旷眼前,程旷一抬眼,正对上封面上的桃心,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眼皮猛地一跳,连日来无动于衷的心狠狠地撞上胸膛,五脏六腑都动荡。
不知道是第几封信,这封信上的桃心不是画上去的,送信的人别出心裁,把桃心的形状镂空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了内里的信息。
而信封底下藏着的,也根本不是什么暧昧的秘密,而是是阴沟里伸出来的手,见不得光,连影子都是脏的。
——镂空的桃心底下露出来的是一双眼睛,别人或许不认得,但对程旷而言,那几乎是烙在记忆深处的鬼影,他既恨不得它灰飞烟灭,可偏偏又藏着掖着,不肯让它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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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好~
第21章 那是一个老鼠窝一样的地方
章烬看见程旷如避蛇蝎般地把信塞进了抽屉里,又在晚自习铃声响起时,看见程旷出去了。虽然程旷看起来面无表情,但章烬却忽然感同身受似的意识到——他心情很烦躁。
程旷兜里揣着信,一路穿过走廊,停在最北边的楼梯口,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这片区域没有顶灯,楼梯下方路灯的光依稀照过来,晕黄暗淡的光线下,程旷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丢垃圾一样往地上一丢。他沉默地睨了半晌以后,心烦意乱地蹲下来,手指一动,烟头便通过镂空的桃心,戳在照片上的人露出的那双眼睛上。
这是一双从阴暗角落里探出的偷窥的视线,又浑浊又猥琐。一碰到那样的眼神,程旷就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燕石街的废旧工厂,那是一个老鼠窝一样的地方。
不见天日的逼仄板房,踩了满地泥脚印的、漏水的厕所,跛脚的铁架床……床上潮湿发霉的被褥,还有充斥着尿骚味儿的破抹布。
以及一只披着人皮的老鼠。
程旷第一次注意到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是在厕所的门缝里。
工厂的那个厕所是临时搭出来的给建筑工人用的,十分简陋。最后工地没建成,工人散了伙,那儿就成了个公用厕所,常年脏兮兮的,也没人打扫。厕所的门缝有两指宽,挡不住风,当然也挡不住窥伺的眼睛。
烟头洞穿照片时,程旷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那时为什么没有戳瞎这双眼睛?
立冬过后的夜晚,风里裹着寒气,程旷坐在楼梯上,刮着了打火机,把连日来的几封匿名信烧了。
信是谁送的?照片是谁拍的?藏在匿名背后的人是谁?当年的那件事,那个人知道多少?把这些膈应人的照片送到他面前,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照片在火光中烧成了灰烬,却留下了一连串问题,匿名者仍旧揣着不怀好意的贼心烂肺,阴恻恻地注视着程旷。
把烟头碾熄了,程旷逆着风往回走,经过厕所时,跟狗腿三人组擦肩而过,没看见他们的炮哥儿。通往教室的走廊在厕所和开水房之间,程旷走到拐弯处,被人猴子捞月似的一拽,拉进了开水房里。
他心里的烦躁尚未冷却,忽然撞上个手欠讨打的,正想干一架,谁知一扭头就对上了章烬弯起的眼角。
大约是应了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老话,学霸难能可贵地没有动手。
算了。程旷压下火气,心想,不跟傻炮儿计较。
“学霸,带你看个好东西。”章烬说。
程旷有点烦,问:“什么?”
章烬嘘了声,往窗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那边看。
开水房的窗户多年没人清洗,平常又有不少学生躲在这儿抽烟,墙面连着玻璃,被熏黄了一大片。窗外常年窝着一只土著壁虎,晚上一开灯,这位壁虎同志就会爬出来溜达觅食,并且总能碰上几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飞蛾。
这会儿灯开着,窗户上隐约出现了一条壁虎的影子。
“你看,它上面有一只飞蛾。”章烬压低了嗓音说。
程旷没吭声,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玻璃上,只见壁虎悄悄抬起了爪,不声不响地往上爬,而那倒霉蛾子犹在不知死活地蹦跶,对危险的靠近浑然不觉。最后壁虎停在距离蛾子一指甲盖远的地方,头蓦地一伸,把它叼住了。
程旷隔窗围观了壁虎的日常捕食活动,看着飞蛾挣扎的晃动逐渐停下,茹毛饮血的“土著”机械性地嚼着它的尸体。毛玻璃上又只剩下一条影子。
章烬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挪到程旷脸上,发现学霸的脸还挺耐看,鼻梁是鼻梁,眉毛是眉毛,在不怎么亮堂的灯光底下,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虽然眉眼间含着点显而易见的戾气和不耐烦。
鬼迷了心窍似的,盯着程旷的某个瞬间,章烬忽然心中一动。
他想捏一下学霸板着的脸。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歪歪扭扭地冒了芽,并且支配了他的凡胎肉体。章烬艰难地收回已经伸出一半的爪子,并且对着蛊惑人心的妖孽喊了一嗓子。
“程旷。”章烬这一声喊得跟壮胆似的,没有压低声音,窗外的土著同志立刻受了惊吓,忙不迭地溜走了。
程旷被他喊得一怔,皱眉看向他,心说:如果傻炮儿胆敢说出诸如“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这类的蠢话,他就替天行道把人给揍一顿。
歪念宛如花蚊子,兀自嘤嘤嗡嗡,章烬铁了心要把它捏死,喊完后脑子一懵,而后上下嘴皮一碰,一句匪夷所思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喊一声能吓跑它,尿尿声就不行?”
事实证明渣渣是不能一心二用的,话一出口,再荒唐也收不回了。
学霸怔了一两秒,反问道:“你在这儿尿过?”
章烬:“……”
炮哥儿挖了个坑把自己给栽了,一时无言以对。
好在这个时候,胡淼站在开水房门口,喊了一句:“炮哥儿,走吗?”
章烬走之前,扭头对程旷扔下一句“没有”,然后看见程旷嘴角轻轻地弯了一下。
操。章烬收回视线,歪念又冒出来——他妈的更想捏了。
程旷这个人形火药桶被傻炮儿这么一滋,莫名其妙熄了火,烦也烦得三心二意。接下来几天,那个人忽然消停了,程旷的桌肚里没再多出任何奇怪的东西,好似先前接连不断的匿名信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捉弄。
转眼到了冬至,方幼珍打电话过来,让程旷回家吃饺子。打从程有义回家后,程旷就没怎么回过燕石街,上次回去时他还穿着一件薄单衣,这一回巴士上已经泰半是穿袄的人了。
他路过街口的垃圾堆,道旁的歪脖子树底下缩着个灰头土脸的人,那人裹着个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像只灰皮耗子。他听见有人来了,挪了挪脚,把一个搪瓷杯子踢到跟前,仰起头,头发底下露出一张哈巴狗似的笑嘻嘻的脸,看起来丑陋而愚蠢。
这人是个疯子,常年蹲在垃圾堆边讨饭,程旷兜里有几枚钢镚,但他看也没看那讨饭的疯子,反倒是对方看见他,吓得缩回了手脚,躲进了垃圾堆里。
搪瓷杯子被他碰倒了,咣啷啷地打滚。
天气很冷,白苍苍的日头照在身上也不暖和,程旷把手塞进兜里,经过路口烧饼摊的时候,听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红棉袄的小姑娘问老板:“天这么冷,那个疯子会不会冻死呀?”
“死不了,要死早死了!疯子皮厚,冻不着,你看他还知道捡大衣穿哩。”老板用火钳夹着煤球,火光把他映得满面红光,“烧饼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呗。”小姑娘呵出的气在空气中浮起了一圈白雾。
程旷从路口的凸面镜上看见缩成一团疯子,心里忽然钻出一丝恶意——他怎么就没被冻死呢?
冬天到底还是不够冷。
方幼珍在店里,程有义也在。程旷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方幼珍正在擀面皮,程有义在包饺子,看见他回来了,程有义说了句:“回来了啊。”
程旷没应,直接忽略了他,只叫了一声“妈”,就洗了手过去帮忙。程有义也没什么反应,方幼珍把取暖器移到程旷脚边,抓着程旷的手摸了摸,嗔怪道:“怎么只穿这么点啊?手都冰凉冰凉的,你别掺和了,坐这儿烤火,饺子马上就包完了。”
“不冷。”程旷没听,接过方幼珍擀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馅儿,三两下就包出了一个饺子。方幼珍也不再拦他,把饺子放进盘子里,笑眯眯地说:“我们旷啊,饺子包得像模像样的,比我包得好看多了。”
说着她又用胳膊肘戳了戳程有义:“你说是不?”
程有义看了程旷一眼,说:“是有两下子。”
方幼珍对他的说法不怎么满意:“什么叫有两下子?我们旷干什么不像样?整条街就咱儿子最出息。”
方幼珍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只能拿程旷跟燕石街的人比,但在燕石街这片穷山恶水的地方,到处是“石宝”之流,正儿八经考上高中的没几个,基本上一只手就能数得清。就算再怎么鹤立鸡群一枝独秀,程旷自认为也没什么可自豪的。
方幼珍的“有出息”,跟程旷想要的“出息”,差了十万八千里。
晚上石宝端着饭碗跑到店里来蹭饺子,程旷正拎着保温杯要出门,石宝赶紧拦住他:“旷啊,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啊?陪哥吃碗饺子聊会儿天再走呗?”
程旷没理他:“起开,我给我奶奶送饺子。”
石宝悻悻地让了路,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这不还早呢嘛!”
店里有挂钟,石宝特意掏出手机到程旷面前晃,就是为了炫耀。然而程旷看见了,只是漠然地想:哦,换新手机了。
石宝自己却乐在其中,兀自嘚瑟道:“新款,酷炫吧?”
程旷不为所动,已经推开门走了,石宝对着他的背影“吁”了声,摸着光滑的手机壳,乐不可支地哼起了歌。
冬至这天刚好是周末,程旷待一天就要回学校,奶奶炖了红枣肉饼汤,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炖的,程旷拎着饺子过来的时候,肉饼已经被红枣浸入了味,又软又甜。程旷原本打算在奶奶家待到傍晚再离开,没想到下午三点钟突然接到石宝的电话。
石宝说了什么他没注意听,电话一接通,程旷就从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到了方幼珍骂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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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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