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什么的?”

“你家冰……”

“那还是别说了。”

“真不想听?这事只有我知道,错过可没下家了。”

高乐成深谙吊胃口之道,原本没兴趣也给他弄出兴趣了。

犹豫片刻,傅宣燎说:“要是没帮你约上……”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没约上我自认倒霉咯。”高乐成豁达道。

“那行。”傅宣燎商人头脑,怎么算这笔买卖都不亏,“你说吧,我倒要听听怎么个有趣法。”

来到时濛发来的地址,傅宣燎发现是家购物中心。

对于在初雪之日穿越大半个枫城跑来一家普通的商场这件事,换谁都很难没有怨气,加上周末人多,停个车都费了好大功夫,乘电梯上去的时候,傅宣燎看到窗户里倒映的面孔黑如锅底,仿佛不是去逛街,而是去砸店。

这份怒火在接到时濛的电话之后飙升至顶峰。

“什么?你在南门?”傅宣燎在商场里四处张望,“南门是哪个门?”

“商场外面有指示牌。”时濛说,“我在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铺前。”

傅宣燎傻眼:“你让我出去找你?”

“嗯。”

这家商场占地面积极大,如果不幸傅宣燎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北门,那么去南门可能要绕行一大圈。

外面还下着雪。

“你就不能进来吗?”傅宣燎试图挣扎。

“不能。”时濛斩钉截铁,“你过来。”

受制于人的傅宣燎只好咬牙冲出去,看到指示牌上的“北门”二字,气冲冲地顶风向南走。

商场前有一片很大的广场,周围的树和栏杆上挂满彩灯。

初雪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浪漫,不少情侣在这里牵手相拥或者拍照留念,穿梭其中的傅宣燎显得格格不入,人高马大,黑衣黑裤,这会儿更像来寻仇的了。

快到的时候,路前面有几个年轻人占道跳街舞,一帮路人围着看,傅宣燎几次想从人堆里挤过去,都被突如其来的鼓掌喝彩以及人群骚动挡了回来。

糖炒栗子店的招牌近在眼前,傅宣燎彻底没了耐心,站在人群中掏出手机拨电话。

接得很快,时濛显然也在外面,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

“时濛。”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傅宣燎咬牙切齿地命令,“你转头。”

于是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的人转过身来。

眼前摇晃模糊的线条迅速聚拢,仿佛失灵许久的视线对焦程序被修复,方才路过的的风景统统没在脑海中留下印记,眼前的一幕却出离清晰——

时濛穿着一件对他的体型来说过分宽大的白色羽绒服,整个人被包裹在黑白色的世界里,有雪花飘落在他剪短的黑色发梢,嘴唇和鼻头冻出来的一点红是这幅画上唯一不同的色彩。

不对,还有他看见自己后亮起来的眼睛。

傅宣燎看见那个不习惯出现在人多场合的家伙,抬起胳膊冲自己挥了挥手,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又左右摆了两下。

几乎窜升到头顶的火气瞬间被浇熄,傅宣燎甚至不受控制地挥手回应,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脸色又黑了几分。

两人进到室内,从时濛手中接过热乎乎的纸袋,傅宣燎才知道他守在外面是为了买这包糖炒栗子,刚才那家店门口排队的人不少。

“还是热的。”时濛说。

意思是趁热赶紧吃。

上周约在汽车影院,也是时濛提前准备了小吃,当时傅宣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儿看见周围也有买了栗子的情侣,都是男友在给女友剥,才领会到了什么。

说不定时濛真把这当成了约会,所以竭尽“绅士”地照顾他。

这个认知令傅宣燎浑身不自在,两人进到餐厅坐下后,他把手里已经剥开的栗子放到对面的时濛面前:“你先尝尝。”

他的本意是找回主动权,没想时濛捏起那颗黄澄澄的栗子肉,好比托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送到嘴边之前看了又看,差点没舍得吃。

比上回在游乐园那支冰淇淋还要宝贝。

给都给了,为了表现出无所谓,傅宣燎硬着头皮问:“好吃吗?”

“好吃。”时濛难得反应敏捷,回答迅速,“很好吃。”

傅宣燎警惕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像培养皿中蠢蠢欲动的微生物。

他开始把这种变化归咎于场景的改变——毕竟在公共场合,时濛会收敛脾气,自己也不好随便发作,就像在时家餐桌上,众目睽睽之下只能保持微笑,权当修身养性。

反正关起门来,打得天翻地覆也没人知道。

这么想便舒服多了,吃过晚餐,两人到楼上的茶吧小坐,闲着无聊的傅宣燎还故作轻松地同时濛搭话:“你这衣服新买的?”

时濛正拿着本巴掌大的硬皮本涂涂画画,闻言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是的。”再抬头看傅宣燎,“好看吗?”

跟时濛相处久了的都知道,从这家伙口中说出的话出除了祈使句几乎就剩下肯定否定句,因此傅宣燎被他连贯自然的反将一军弄得措手不及。

黝黑的瞳仁看似冰冷,被盯着却又有一种实质般的炽热。

逃避行不通,傅宣燎只好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让声音闷在杯子里:“嗯。”

事实上确实好看,傅宣燎并不擅长说谎。

落在白色里的时濛像一支插在瓷瓶里的花,花茎纤细,花瓣是另一种白,仿佛内里是透明的,才能够白得如此纯净。

时濛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削得只剩五六公分长的铅笔侧捏在手心,修长手指在纸上刷刷地涂画,间或抬头看一眼在临摹的吧台上的摆件,眼睛微微眯起,每一处光影都看得仔细。

大概没有人会舍得掐断这株充满生机的鲜花。

这么想着,傅宣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它曾几度残忍地掐住这株美丽花儿的命门,企图将它毁灭。

对于自己下意识用了“残忍”这个词,傅宣燎回过神来便觉讽刺。

若按过分程度分级,偷窃别人的心血之作,还有不惜一切手段弄来想要的东西留在身边,全然不顾旁人的自尊和意愿,分明才是碾压一切的残忍。

我是疯了才会觉得他可怜。

傅宣燎负气般地收回目光,撑着下巴看穿户外的路人,看木纹墙壁,看杯子里漂浮的茶叶。

就是不看这朵看似纯净实则掰开全是心眼的黑心莲。

时濛自是不知同行者丰富的内心活动,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门口的中式壁龛灯,觉得很美,当即便掏出纸笔临摹。

换做别人,第一时间必会选择掏出手机拍下,可是时濛习惯了用画笔记录所见,一旦投入便沉浸其中,画到收尾部分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个人。

傅宣燎从来不是耐心充足的人,以往这种情况早该坐不住了,今天如此安静……

时濛放下笔和本子,小心地凑过去观察,然后得出结论——是因为睡着了。

托着下颚的手变成平放于桌面,上头压着一张睡着了都皱着眉的脸。时濛稍稍歪头,将视线方向摆到与傅宣燎平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山丘般挺立的鼻梁,以及闭上才能发现很浓密的睫,近乎贪婪地一遍又一遍。

只有这个时候,傅宣燎才是温柔的。他不会说让人难受的话,不会用近乎怨恨的眼神看自己。

时濛想让他不要恨了,可是怎么能不恨呢?光线的错位尚能让同一处景象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好比由于角度不同被掩盖的事实,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冰山一角。

所以连安静的时光都珍贵得像是偷来的。

时濛伸出手,心想就一秒也好,让我牵牵他的手,不用担心被甩开。

哪怕就一秒。

其实在被触碰之前,傅宣燎就醒了。

他的警惕性向来很高,哪怕工作再累身体再疲倦,在公共场合也不至陷入深睡眠。不过这段小憩虽然短暂,竟也让他做了个梦。

蝉鸣的午后,飘着浮尘的教室,他的视线只有细窄的一条缝,眼皮很沉,像是刚睡醒睁不开。

与困意挣扎的间隙,他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的,又有些胆怯,动作很轻地坐在他对面,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掀开了他盖在脑袋上用以隔绝声音的课本。

浅淡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发顶,越来越近,傅宣燎听到在耳膜鼓动的心跳声。

正当他抬起头,打算把“偷袭者”抓个现行,眼前场景忽然变换,耳朵里也涌入许多嘈杂的声音。

梦境与现实无缝交接,傅宣燎在瞬息之间擒住伸过来的手,捏着对方的手腕猛地按在桌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时濛受到不小的惊吓,他瞪圆眼睛,条件反射地后撤,被傅宣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又心虚似的垂了眼,欲盖弥彰道:“你醒了。”

待傅宣燎搞清楚状况,倒也没多加为难,松了手,含糊地问:“我睡了多久?”

时濛抽回手,把本子盖好往口袋里塞:“二十分钟。”

晚饭吃过了,茶也喝了,开车回去的路上,傅宣燎望着出现在前车窗里与来时别无二致的夜景,好像还没从燥热的梦里转换到飘雪的现实,低喃道:“下雪了。”

时濛是打车来的,此刻坐在副驾,也望向窗外。

傅宣燎似乎听到时濛“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想起去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正在办公室审批材料,听见外面女员工惊喜的欢呼,望向窗外只觉茫然。

前年、大前年也一样,为了将债台高筑濒临倒闭的公司重新扶起,傅家上下倾尽全力,傅宣燎作为独子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从国外归来后他便下工厂、旁听会议、到处跑业务、参与商务谈判……到逐渐接手公司成为决策人,高速旋转带来的成长足够显著,错过的风景也数不胜数。

许多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模糊,不经意回想起的某些片段甚至会让他怀疑是否错记。

比如不久前重现于梦中的场景,虽然当时没有抬头,但是在傅宣燎已经存在的记忆中,在教室“偷袭”他的是时沐。然而方才抓住时濛、与那双清澈眼眸对视的刹那,他没理由地动摇了,不那么确定了。

顺着初雪的轨迹逐年往前倒推回忆,傅宣燎猝然抓到一个重要节点。

“八年前……”他迫不及待地向身旁的人验证,“八年前的圣诞节,你在哪里?”

第13章

八年前的第一场雪下在圣诞前夜。

枫城老一辈人不爱过洋节,年轻人倒是热衷,平安夜当天,学校告示栏旁竖了棵仿真圣诞树,来往驻足拍照者众,都是初高中部的学生。

女孩子三三两两前来,红着脸把系了彩绳的礼物或烫了火漆的信封往树上挂,必引来一片起哄声。

有闲来无事的学生自发组织保卫队,举着喇叭站在圣诞树前:“实名认领啊实名认领,各位心里都有个谱,要是信打开写的不是你的名,尴尬的可不是我啊。”

远离热闹的另一边,时濛独自站在僻静的角落里,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团团升起又散开。他把兜帽拉高,手缩到袖子里,做好能做的所有保温措施,一副打算常驻的架势。

灯火通明映在眼睛里,再远的喧闹也仿佛与他息息相关。再次确认树顶那个蓝色的盒子暂时无人认领,时濛抬手用袖子搓了搓冻红的鼻子,又呼出一口白色热气。

时濛知道那盒子不是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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