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汨罗觉得沈延卿这个人接近自己的方式几乎是笨拙的, 也很老套,大半都是因为初七。
可是她却不忍心拒绝。
不知是因为一个人太久, 潜意识里渴望有一个人一起走, 还是年纪愈大愈容易心软。
江汨罗是个很固执的人,想不明白的事总要去琢磨,看沈延卿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带上探究。
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 沈延卿看着她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拘谨, “江医生,是不是我哪里……”
他想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还没问完, 江汨罗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上午来了个小家伙, 不会吐毛, 吓得主人急急忙忙带过来看, 跟现在这情形差不多。”
沈延卿听了直笑, 看着面前这金毛被主人戳着脑壳数落,越看越觉得有趣。
“江医生,你们当动物医生的真好, 至少它们是真的可爱又有趣, 不像人类, 心思太多。”
他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江汨罗愣了愣。
随即她摇摇头失笑不已, “其实是一样的, 我们也在和人打交道。”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的掠过他的右手, 已经是夏天,天气那么热,他依旧穿着长袖的衬衫, 只松开两粒扣子, 露出锁骨下一小块泛红的皮肤。
衣服布料将他的伤疤掩盖得严严实实,他的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风霁月,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
也没有受过任何伤害。
可谁知道,他在人生的背光处,有过什么样的痛苦呢?就像她,那么亲切温和与人为善的江医生,小时候竟然会因为没有亲生父母而被孤立到初中毕业。
人前的笑容,有多少面具的成分,都是成年人,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罢了。
她笑着问沈延卿:“沈先生是来接初七,怎么还不回去?”
初七早就被他带出来,已经跑去外头撵着五一到处乱跑了。
“你不下班么?”沈延卿望着她,面露犹豫,又含着一股期待。
江汨罗摇摇头,“我今晚要值班,不回去了。”
“……又值班啊?”
他叹了口气,眼里的光芒暗了一点,似乎有些失望,江汨罗无端的想起初七被她教训过后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心里一软,刚要开口安慰,就见他脸上重新出现笑容,“那我也再等等,天热,太阳下山我再回去。”
江汨罗顿时又失笑,嘴角忍不住翘啊翘,差点就笑出声,“……随你了。”
医院里渐渐安静下来,来看诊的毛孩子们也都回家了,室内的灯早就点亮,孟菲菲他们陆续打卡下班。
几乎每个人离开时都会问一句:“沈先生还不回家啊?”
“嗯,我等会儿就走。”
他笑吟吟的应着,屁股却一动不动,一点都没有准备要走的意思,甚至还把电脑拿了出来,在看周洲传给他的机器人图纸。
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跟江汨罗道:“说不定以后你们医院可以订一个机器人,专门打理草坪。”
“然后就被出来放风的猫啊狗啊掀翻在地。”江汨罗嘁了声,觉得他的想法一点都没考虑到实际情况。
她靠在前台的柜子边上,蓝色的洞洞鞋脱了一只,用脚尖踩着,手里拿着一把指甲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剪着手指甲,剪得秃秃的。
柳叶眼里平日靠冷静和端庄眼神压制的妩媚随着她这一生轻嗤跑了出来,乜斜着他时,好像带着一股亲昵的娇嗔,有意无意的撩拨着他的心弦。
沈延卿顿时叫她看得半边身子都发麻,眼睛都有些发直。
他从前没经历过这些的,或许是太醉心于学术,又或许是还没开窍看不懂别人的暗示,总之,在江汨罗这里他才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居然是这样的。
她只是一个无意中的眼神,他就能想入非非,甚至想好了以后要一个跟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他会牵着小姑娘的手四处去炫耀。
江汨罗修剪着指甲,瞥见他通红的耳尖,心里忍不住好笑,要不是丁洋查看完住院的毛孩子后下楼来问她今晚吃什么,她就要出声逗他了。
“呃……随便点几个菜罢。”她应了声,扭头问沈延卿,“沈先生要不要一起吃?”
“好……好啊……”他回过神来,点点头,有些腼腆的朝他们笑笑。
丁洋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里怪怪的,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抓抓头发,转身去打电话点菜,抱了几个菜名,有荤有素,然后抬头问江汨罗:“汨罗姐,饮料要不要?”
江汨罗先是摇摇头,然后又改口,“要几瓶雪碧,回来冲咸柠檬水,洛洛之前拿过来的那罐咸柠檬不吃要坏了。”
何洛洛的老家在花城,母亲是个道地的家庭妇女,煲得一手好汤,也做得一手好菜和小食,经常给她寄各种能存放的小吃,她吃不完就都搬来医院,把茶水间的冰箱塞得满满的。
沈延卿一边看图纸和周洲线上沟通想法,一边支着耳朵听江汨罗跟丁洋的对话,一心二用得不亦乐乎。
“明天咱们几台手术?”
“就三台绝育的。”
“到时候杨院可能要招新助理的,你有没有认识的学弟学妹有兴趣的,可以推荐一下。”
“等新的医生来了看看什么性格再说,说实话,咱们这行不好做。”
“那是,动画片里动物都那么可爱,可是现实中呢,除了可爱还有可怜呐,会来医院的,一定都是生病的、受伤的,再不然就是年纪大的,哪还能可爱。”
所以这份工作实在不适合怀着太多梦幻想法要和小动物们玩耍的人来做,毕竟除了爱心,还要能吃苦能抗压,能有和猫狗的屎尿血污相处的勇气。
沈延卿听到这里,心里赞同的嗯了声。网上多少女孩子嗷嗷叫说医生制服诱惑真帅气,想嫁,可等她们真嫁了才发现,其实白大褂一点都不帅气,多的是疲惫和无奈,白大褂也不永远洁白熨帖,而是沾满了洗不掉的墨水和血迹体液。
半个小时后,送餐的来了,江汨罗出去取餐,沈延卿走到门口,看五一和初七一人一边蹲在那里当门神,远远的传来她和门卫大叔的对话。
“江医生,今天你值班啊?”
“是啊,您吃晚饭没?”
“吃了,吃了。”
丁洋点了四个菜,两荤两素,两荤是回锅肉和锅包肉,两素是酸辣土豆丝和家常豆腐。江汨罗把菜提回来,看一眼沈延卿,脚步一转就走过去,“收收电脑?去吃饭了。”
休息室里,丁洋刚洗干净杯子,然后从冰箱拿出一罐咸柠檬,一个杯子放一颗,江汨罗把雪碧递给他,就听见“啪——嗤——”的汽声。
沈延卿去洗手,问了句:“没人守在外头不要紧么?”
“没事的,要是有人来,王叔会给我们打电话。”丁洋应道,王叔就是今晚值班的门卫,大门已经半关了,每个客人来都要经过他登记,然后他会打电话通知值班的医生或者助理。
沈延卿恍然大悟的点头,然后听见江汨罗在门口道:“你们两个不许进去,去去,去吃罐头。”
“喵——”我就看看!
“啊——”我也看看!
“走走走,猫狗不能吃这些东西的。”她轻斥一句,又引它们走开,“我给你们开罐头,快来。”
一阵咚咚咚的跑动声,沈延卿不用看就知道是初七那家伙。
“对了,一直没问过,沈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丁洋好奇的跟他搭话。
沈延卿嗯了声,“在军区医院医工部上班,就是帮忙维修和检查一下医疗设备,包括检查化验治疗用的,还有电脑这些。”
“军区医院是大医院啊,肯定很忙吧?”丁洋意外的看着他,“还能把初七照顾好,真不容易。”
沈延卿有些不好意思,“它原本是我妈照顾的,太皮了,我要是能照顾好,就不会送来寄养了。”
“慢慢来,初七算是哈士奇里很听话的那种了。”
丁洋安慰一句,江汨罗走了进来,叹着气,“这两只真的是要玩疯了。”
“尤其是五一,被初七带的,天天跟个疯婆子一样,脏兮兮的,明天抓去洗澡!”
说着瞪一眼沈延卿,刚刚被丁洋安慰到的某人,顿时又不好意思了,摸摸鼻子,讷讷不出声。
加了冰块的咸柠檬汽水味道甜中带点咸,入口冰凉,十分解暑,五月原本就还不太盛的热气就这么被席卷一空。
三个人吃饭,比沈延卿和江汨罗单独吃饭时要热闹一些,至少丁洋明显是个能说会道的,一会儿跟江汨罗说说白天遇到的毛孩子,一会儿问沈延卿一个问题。
他还问沈延卿打不打游戏,沈延卿摇摇头,“没有空。”
以前是忙着做手术写论文,现在不这么忙了,但也每天都看文献,打游戏是没时间的。
丁洋很沮丧,“我还以为能有个人跟我一起双排呢。”
“那……我下一个玩玩?”沈延卿犹豫,说实话,他对丁洋印象还蛮好的。
江汨罗却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又看丁洋,“玩什么玩,你自己就是个菜,万一他也菜,俩菜鸡顶什么用,万一他不菜,你好意思拖累人家?”
说着瞪一眼沈延卿,“不许玩。”
也不看看自己的手能不能玩游戏。
沈延卿看到她眼里的不赞同,顺从的点点头,“好,不玩。”
丁洋摸摸鼻子,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了。
吃过饭后,沈延卿还不想走,磨磨蹭蹭的,江汨罗却道:“初七已经玩累了,不会拆家的,还是早点回去罢。”
“我……”沈延卿有点犹豫,满脸都是欲言又止。
江汨罗却也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坚定,就是让他走。
沈延卿垂了垂眼,换个话题,“我明天要去复健,能不能请你帮我把初七先带回去?”
江汨罗一愣,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他连忙解释道:“其实每周都要去两次的。”
想到他的右手,江汨罗又心软,沉默片刻后应了声好。
沈延卿这才笑起来,低声说了句早点休息,叫了初七就回去了。
待他走了,丁洋才忽然问了句:“汨罗姐,沈先生是不是……喜欢你?”
江汨罗一怔,原来不止自己发现了这件事吗?
她目光微闪,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丁洋,你和你女朋友怎么在一起的?”
“大学同学啊,社团认识的,我们当时都在合唱团,一起排练一起团建,合作次数多了就发现彼此很多地方都合得来,兴趣爱好都很接近,在一起很舒服。”
“我挺喜欢她的,但又不敢说,怕她不同意的话就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后来有一次七夕,我们跟几个同社团的同学一起出去聚餐,回来的时候我送她回宿舍,到她宿舍楼下的时候看到有人在用蜡烛摆心形表白,我一冲动,就问她能不能跟我在一起。”
丁洋坐在前台的椅子里,双手托着脸回忆当年,沉浸在美好的过去里。
江汨罗听得好奇,问道:“然后呢,她答应了?”
“是啊。”丁洋点点头,“她还说,早就看出来我喜欢她了,但我摇摆不定一直不说让她很担心,说我要是再不说,她就喜欢别人去了。”
摇摆不定。江汨罗听到这四个字,愣了愣,随即苦笑。她不就摇摆不定么,既不讨厌沈延卿的喜欢与接近,甚至欢喜,但内心又挣扎,不愿就这么顺理成章的与他发展一段男女关系。
所以才会在对待他这件事上态度变换不定。
丁洋看着她若有所思又苦恼的神情,劝了句:“汨罗姐,你要是也喜欢沈先生,不妨给他一个机会,反正又不是立即就结婚,有什么问题可以慢慢处理的。”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但是汨罗姐,你既然不是个独身主义者,就不该被往事绊住,说不定两个人一起走会走得更快更稳呢?”
他的话入耳入心,江汨罗终于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开始规划新的人生了?
毕竟很可能那个关于江夙生的答案还要很久很久才能找到,而她却不能一置个人问题于一旁不管,这样是过不了家里那一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