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伯丰今日甚累, 同灵素说了没两句话, 就沉沉睡去了。
灵素如今觉越发少了, 刚好得空琢磨这人间的事。方才她所言, 方伯丰听了直笑, 实在她说的可不是笑话, 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啊。
就说季明言, 一心要往上头去,当日见方伯丰的学文,只当是一个现成可捡的便宜。毕竟方伯丰无权无势, 性子也好说话,加上他志在典试,季明言自觉那文论他“借用”一下未为不可。毕竟这文章在方伯丰这里实在起不了多少作用, 就算得个优等, 也不过一个司衙小吏;而在他手里就不同了,只要往上再拔高一些, 直接就青云可期。
之后事情败露, 带了妻儿上门来, 话里话外都是:虽是你的东西, 却在我手里才真正发扬光大起来, 可见是我的能耐,而非你的。是以你也不要太过眼红, 更莫要声张,等我日后发达自然有你好处……
要捡人便宜时, 只说服自己就成了, 哪个强盗偷儿不是这么来的?说得久了,连自己都觉着天经地义起来。一朝得手后,发觉世上还有这样简便的法子,往后恐怕更难定心下功夫了。拿了题目先四下看看,有没有哪个不着时运的倒霉鬼正好有写类似内容,一抄一拼一润色,齐活儿。
果然如此简单?
看季明言就知道了。这样的人,要么索性一辈子潦倒落魄,知道内情的人背过身去啐一口“该!”旁人也没多的心思去关注他。怕的是哪日真的时来运转,瞧着是要发达了,实在却是倒霉的开始。
人常不盼人好,你看说谁谁谁如何高风亮节的话,人听两句就算了,再叫他听二回都觉着无趣。可若是说哪个哪个正顺遂或眼看发达的人有什么什么龌龊事儿,要倒什么大霉,那就来劲了!许多人听了恐怕还不足,还要使劲说给旁人听去。或者听了之后就开始盼着上更大的戏,看如今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人如何一个跟头栽下来,那才有趣!
是以这个时候,这人从前做下的那些事儿,就算苦主不追究,想追究的人可多得是。这才晓得从前自以为赚的便宜,其实都是在往对手手里递刀子,——如今一刀刀都回来了。
季明言惦记一个不该惦记的位置,何为不该?难道是他能耐不成还非想做那个什么祭酒?自然不是的,他后来娶的那媳妇说的意思是那位置另有人看上了,那人势力还比季明言大。季明言不信这个邪,结果从前的事情被一件件翻出来,最后落得个功名无望的下场。
可再想下去,真如祁骁远所言,季明言的遭遇里头除了自己犯下的过错,还有人给下了许多的套儿。那这些下套的人,恐怕也还没意识到自己又在往另外一波人手里递刀子了。如此你来我往,真是“生生世世无穷匮也”。
灵素细想了一回很替这些人叹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一界里的法则都含着这一个,因为世事彼此相联,任何一个场景的“一”背后都是古今内外的“万”。既如此,这个“为”实在一直是“大白于天下”的,再之后兜兜转转回到自己身上,那时候又怎么说呢?
对他们来说,若没那些手段,或者就走不到这一步的风光无限;可走到了这一步风光无限,那些一步步铺过来的手段就又都成了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尖刀。这不像谁的一个故事,倒像是一个循环的诅咒。
“你们这里可真难啊。”灵素看着已经睡着的方伯丰感慨道。
大约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第二天又在苗十八那里听说了一桩“坏人难做”的事儿。
就是岳二。
鲜石粉事情一出,岳二就被康宁府带走了,都没经过德源县。
他这事儿有些难断,——鲜石粉有毒,可这个事儿他不知情,他自己也吃了不少。后来的渣水稻没有蔓延开去,在府衙的人看来,就是一个一心钻营的商人同急于上位的官员合演的一出闹剧,算不上个事儿。
再一个当日这鲜石粉满世界卖了,里头牵扯到的商家和民众不计其数。若说岳二罪大恶极,那这些人又怎么说?毕竟岳二所知与其他人所知的差别不大。要真晓得会毒死人的,哪个商人会去做这样的买卖,还光明正大的!
事情就这么被拖住了,一级级往上报,都等着上头拿主意。
可偏偏前阵子来了个什么大神侍,好端端的把人要种散花稻的事儿也推到“神罚”上了。说是因为德源县炼鲜石粉才会招此灾祸。这下好了,寻常百姓顶多路过岳家宅子的时候骂两声,那些明明自己拿主意种散花稻的人家竟也对此确信无疑。他们可不是骂两声就算了,还到处找关系托人要叫那罪首尽快“伏诛”才好。
岳二在牢里呆着虽没吃什么太大的苦头,那也是坐牢啊,同他从前在外头的日子能比?!尤其一想到这场飞来横祸的由来,更是欲哭无泪。头一个是他老爹坑儿子,这东西会吃死人你留着它干嘛?你还传给我们干嘛?!再一个就是那位阁老了,您老人家身子骨不好年纪又大了,吃清淡点儿不好?干啥逮着个鲜石粉往死了吃呢?!这不是害人嘛!
家里使了不少银子,打听到了话来告诉他,只说死不了,至于怎么判还得再看。他心里是一喜一忧,喜的是不用死了,忧的是要在这虱子臭虫扎堆的地方一直活下去,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快活的事儿啊!
正度日如年,忽然管家哭哭啼啼来了,说了大神侍的话,又说现在许多人都盼着叫他死,指望他死了这粮荒就能解了,他们的地就能活过来。
岳二听完原委那个气啊!你们这是自己脑子犯蠢受了灾损没处撒气拿我开刀啊!就你们这样的蠢材黑心玩意儿别说神侍就算神明也保佑不了!
在牢里跳着脚骂天骂地的到底没什么用。如今是他在牢里,人家在外头,人家手里握着钱财能打通关节,何况还有个黑心的什么神侍帮着涨势,他就跳脚管什么用?岳二这回算是知道什么叫“命不由己”了。就算不是你的罪过,人家信了是你招来的,人家愿意信就是你的缘故才害得他们黑心犯蠢了,你又能怎么办呢?
骂完了岳二就跪地上开始拜神,没求还自己清白,只求叫那些想借机害他的人都遭天打雷劈才好。
灵素问苗十八:“难道律法定不下来的罪过,还能叫人求就求成死罪了?”
苗十八苦笑:“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灵素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怪不得说人言可畏呢。”
苗十八摆摆手:“不过这回岳二当不至于如此。鲜石粉已经被封禁了,可他那张方子的来处还没个说法。且那人有这方子是只一张?为何卖给了旁人,又卖了多少人,且这个东西的毒性和效用,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东西还得落在他身上。只是如今太多人嚷着要杀他了,加上又有散花稻的事情,民心不定的时候,也不能立时就判他免死,看看还能有什么法子吧……”
过了没几日,就听说岳二被押解进京了,要去当地受审。老百姓想想也对,毕竟是把京城的人毒死了,也是该到那里给人偿命去。他们认定了是要偿命的,便觉着德源县的灾劫这下就算解了。
灵素私下对苗十八道:“那个神侍也挺怪,好好的干嘛来这么一句,闹的好像很想岳二死似的。”
苗十八面上一凝,连连道:“你说的有理,我竟没有想到。”
他虽不是那神侍的信众,只是德源县向来信神者众,有遇仙湖这样的“神迹”在,又有端阳梦,多少心里都有些信的。苗十八在这里待的年头长了,心里的敬畏也与日俱增。是以一时竟没有往神侍身上想过。
灵素不一样,她眼里神侍就是个会点儿功夫和机巧的骗人精,自然先疑他。且自从她开始修护阵,就对这些神侍越来越没什么好感,因为每回都是他们弄什么祈福忏悔的事儿的时候,护阵的阵心伤损得最厉害。
不过她现在不像从前那么实诚了,她跟人学了一招,——不懂其中道理的时候就按着面上的事儿来。
不是你们一聚起来念啊哭的时候最毁阵心么,那我不让你们安生念不就成了?
这么着,最近一阵子神隐庙都觉着稀奇,回回只要聚齐信众要祝祷,必出岔子。要么是后灶的几口锅都漏了,做不了那么些人的饭;要不就是贵人们的马全都惊了满山乱跑起来。
还有一回来的都是最高等级的信众,——捐钱捐的最多的那些,好好的在大殿里落座,大神侍才说了几句话,半天里居然开始下臭雨。都不晓得那是哪儿的龙行的云,又黑又臭还黏糊糊的。
这祈福会自然做不成了,有几个信众当场表示往后再也不参加神隐庙的任何大会了。神隐庙的神侍们是又气又急,可也不知道到底是招惹了何方妖孽,这般作弄人。趁晚间没外人的时候,搬出许多米面金银来,摆在后殿祭拜,企图“安神”。
可惜他们人少势弱,没能引动护阵的波动,那“妖孽”没能觉察到他们这番“诚心”,自然也没法儿来受香火祭拜,也没法儿给他们网开一面了。
连着几回捣乱之后,灵素发现来这里聚会祝祷的人少了许多,心里高兴,觉着自己寻着了一条不错的路子。
本以为很快就能彻底绝了后患,这阵心能自己借月力缓慢修复,若是没有持续毁损,往后慢慢就能好起来。哪想到这日在县里就感觉到阵心损毁忽然加剧,心里一惊,赶紧安排了娃儿和家事,一点脚奔沁州去了。
到那儿一瞧,果然又一群人聚在一处闹上了,看那车驾都气派非凡,接待的神侍们面上神情也格外敬重。灵素心里那个气啊,气自己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几个人坐一块儿念叨念叨,阵心就受损严重呢?
这回她决定先下去听听,听这些人都念啥呢,说不定这地方也有咒?结果转了一圈,人多是心里作数,嘴上来回就是“有罪……宽恕……弟子愿意如何如何”那么几句话。
灵素见也瞧不出什么来,干脆隔着斗篷在脑袋上顶了个橙红色拖着根红布条的灯笼,里头点个闪花炮,又包进去一包肥水。在半空里转了一圈,轰一声炸了,落下一片红黑臭水。
她身上裹着斗篷,踏着神行靴御风而行,底下人等可只看到了那个眼冒星火口吐长舌的邪异“头颅”。
“恶鬼夜叉!”几个神侍也吓傻了。
——这、这世上真有恶鬼?那岂不是真有报应?!罢,罢,这行当做不得了,明日赶紧下山回家,还是寻个商行做账房去,平安多活两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