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一子,根本就无路可走了呀。”
然而学子话音刚落,便见那青衫秀骨的小郎君,手指轻扬,再度优雅地将手中白子落下。
“妙,妙啊!”
数名学子一起激动地起身赞叹。
一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
江蕴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索性盘膝坐下,指挥十方替他落子。
又一个时辰过去,江蕴展袖起身,亲手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在众人惊艳震惊目光中,温雅笑道:“玲珑局已成,欢迎诸位来挑战,我打算给黑子白子各命一名,日后执棋者,皆须以棋名来进行手谈。”
主持亲自递上笔墨。
江蕴提笔,负袖而立,在棋盘左侧壁上代表黑棋的区域题下“天下”二字,在棋盘右侧壁上代表白棋的区域则题了“苍生”。
“天下对苍生。”
主持沉吟须臾,抚须而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学子们早就跃跃欲试,立刻蜂拥而上,争着与江蕴对弈。
江蕴坐在白棋位,做守擂者,所有挑战者则都坐在黑棋位。学子们排队应战,然而整整半个时辰过去,竟无一人能落下一子。
黑白棋胶着在一起,竟真像成了死局,黑子与白子保持着最微妙的平衡,黑子想要落在何处,似乎都会被白子吃掉,正如那棋子所寓意的“天下”与“苍生”一般。
越来越多的学子冒雨涌了过来。
十方怕他们挤着江蕴,不得不维持秩序,让所有人都排队按次序来,站远一些。
卯时三刻,巨大巍峨的城门终于缓缓开启,有杂沓的马蹄声自街上飞掠而过。
塔内气氛越来越热烈,甚至不会手谈的名人名士都被吸引了过来,登塔作诗,围观盛况。
江蕴却忽然起身,越过众人,来到窗前,往塔下望去。
冷雨扑面,隋都城尽收眼底,街道上已经可见到来往穿行的百姓身影和袅袅烟火气息。
江蕴慢慢扬起嘴角,转身,想回到棋局时,才发现周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风声猎猎,雨声潇潇,人群之外,一人玄衣玄甲,眼神灼热盛火,袍上血色斑斑,身上落满雨水,像从暗夜里冲出的孤狼,正张扬而热烈地望着他。
第65章 玲珑棋局14
两人无声对望。
风声,雨声,雷声,仿佛都在这一瞬静止。
隋衡眼眶发热。
在被冷雨浇了一路后,他终于感觉到周身血液在慢慢回暖复苏。他大步越过众人,越过那题有“天下”与“苍生”的巨大棋盘,仿佛穿越万水千山,走到高塔另一头的塔窗前,将那抹魂牵梦绕、搅动他满腹满腔心绪的纤瘦青影抱了起来。
两人衣袍交缠,身体紧紧相贴,即使在暴雨惊雷声中,也可清晰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对不起,孤来晚了。”
隋衡红着眼,哑声道了句。
他手臂不由自主地圈紧,似乎是为了确认,怀中抱着的温软身体是真实存在的,没有消失,也没有破碎。
江蕴抬起袖口,轻轻为他拭掉面上沾染的水痕。
语调轻快慵懒,犹如塔檐上跳跃的雨珠:
“不晚。”
“正好我也累了,殿下还赶得及亲自抱我下去。”
隋衡听到了胸腔内,那颗飘摇不定的心,终于踏实坠地的声音,天知道,他知他为了救他,在左相府外淋了大半夜雨,又一刻不停跑到这高塔上来布什么棋局时,是怎样的焦惶不安,简直比得知颜氏要阴谋炸死他还要不安。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他胸腔微微震颤,道。
江蕴环住他颈,低头看他,眼睛轻眯,像一只小猫咪。
“殿下看我布的这一局如何?”
隋衡自然登上塔顶的那一刻就看到了,他皱眉问:“是那个老东西逼你弄的?”
他也算精通弈道,自然能明白,用一夜时间布下这样一个构思精巧无懈可击的玲珑棋局,需要耗费多少心血与心力。
江蕴纠正他:“什么老东西,你这样有些无礼。”
隋衡目光阴沉透着杀气:“他将你折腾成这番模样,孤没有直接找他算账,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你还替他说话。”
江蕴轻咳了声。
隋衡立刻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他转身,喝令所有人下塔,而后把江蕴抱到避风处坐着。
“是不是昨夜淋雨冻着了?”
江蕴摇头,如往常般,懒洋洋趴在他肩头,看着他那一身被雨水浇透、并将他衣袍也沾湿的玄甲抱怨:“你身上太凉了。”
隋衡忘了这事儿,立刻要把人放下。
江蕴道:“别动。”
手臂依旧环在他颈间,接着:“还有味道。”
隋衡一愣,低头闻了闻,狐疑:“有么?孤怎么没闻到?”
“有。”
隋衡又闻了闻。
江蕴:“你是不是很多天没有洗澡了?”
“……”
虽然确有其事,但隋衡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胡说,孤昨夜刚刚洗过的。”
江蕴也懒得戳破他。
他是真有些累了,便心安理得趴在他身上,由他舒服地抱着。
隋衡感受到了小情人浓浓的依恋,心中又暖又后怕,同时涌起无尽的爱怜。他身子骨如此弱,却为了他,独自跑到左相府中,淋雨写文章,和那么难应付的老东西谈判,还爬上这么高的高塔,彻夜不眠,绞尽心血的布局,他除了感动还是感动,简直恨不得把他疼到骨子里才好。然而和感动比,还是后怕更多一些。
隋衡更紧地把人抱住,再次道:“下一次,真的不许这样了。孤心中有分寸,不会让颜氏阴谋得逞。”
“听到了么?”
见江蕴久不说话,隋衡又正色问了句。
江蕴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着眼睛回:“我知道你可以赢。”
“可我不想你那么苦,那么累了。”
隋衡一怔,胸腔内陡然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和暖意。
他心尖狠狠颤了下,好一会儿,道:“以后,也不许再对孤说这种情话了。”
“为何?”
“因为孤……可能会在你面前丢脸。”
江蕴睁开眼。
果然见隋衡双目通红。
他眼睛一弯,笑道:“原来殿下这么好哄。”
“你还笑。”
隋衡咬牙,故意板下脸:“你如此不爱惜自己,让孤担忧,看孤回去怎么惩治你。”
江蕴便轻车熟路的就势在他颊边亲了一口,小声道:“那殿下可要手下留情,我很害怕的。”
“你想得美。”
嘴上虽然如此说,隋衡动作却很小心,几乎堪称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道:“孤带你回府。”
“嗯。”
江蕴懒懒应了声,再次闭上了眼睛。
主持和沙弥仍恭立在外,他们抬眼,看年轻的太子抱着怀中小郎君,一步步拾阶而下,穿过十一层高塔,往塔外走去。
十方和嵇安已在马车前等候。
隋衡吩咐了亲兵两句,让他先去宫里向隋帝和颜皇后报平安,便直接抱着江蕴进了马车。
嵇安心细,已经提早在车里放了炭盆、手炉等取暖之物,还多备了一床被褥。
隋衡身上湿,又穿着重甲,正打算把江蕴放到榻上躺着休息,不料江蕴仍小猫一样,十分黏人的抱着他腰,道:“就要这样。”
小情人乌发明眸,肌肤雪白,腰肢纤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漂亮,还胸怀大智谋,大智慧,令他一次又一次刮目相看。隋衡本就不舍得把人放下,闻言,更是意外又惊喜,忍不住问:“想孤想成这样么?”
江蕴点头,“嗯”了声。
隋衡美滋滋的,心再度软成一团棉花。
但他终究害怕自己身上的重甲太寒太冷,便把江蕴塞到被子里,只露出脑袋和一段雪颈,枕在自己腿上。
“暖和些了么?”
他问。
下方没了声息。
隋衡一看,才发现江蕴已经睡着了。
睡颜安静明秀。
他知他应当是真累着了,低头,轻轻在那雪白额心吻了下,便不再出言搅扰他,只撑起下巴,静静欣赏着美人睡颜。
江蕴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后。
窗外雨未停,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室内因烧着地龙,却薰暖如春。
大约是心绪终于放松下来的缘故,这一觉,江蕴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