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池在吃人,在吃自己的同类。
而且不是个别行为,而是有意识有组织的吃。
被吃的人年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偶尔有一些年轻的也很是瘦弱,既不能当兵也不能征夫,对于前线战事没什么帮助。
杀他们的手法很是熟练,一看就知道乃是惯手。
骨头被剔的很干净,没有留下一点血肉,显然持刀者是以一种极为精细且专业的态度,去做这件事。
杀死自己的同类,取走他们身上可供充饥的皮肉,还要做到一丝不苟不浪费一分一毫。
这种行为以及行为的态度,让步离所有的心思都消散殆尽,就连这座城池也不想多待。
为徐乐安排的住处,乃是一处极为气派的宅院,只看格局就知道,这宅院曾经的主人,必然是庙堂重臣位高权重,否则也没有资格营建这等府邸。
府中陈设齐全,珍玩字画一样未少,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一座遭了兵灾的城池。
这座宅子里唯一缺少的就是人,不管是仆役还是侍女一个不见,徐乐倒不是需要人伺候,只不过这种反常,就像这座城池其他的情况一样,处处透着阴森诡异,越来越像一座鬼城。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房间内,徐乐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了这八个字。
房间里除他之外,便是韩家兄弟以及步离。
三人听到这话,也都默然不语。
他们的洞察力都不差,这城中的异常哪里逃得过他们法眼,至于发生了什么,不用说也能猜出大概。
大家的脑子都够用,对于这个世道也没有幻想。
从王世充向李渊求救开始,就预感到洛阳的情况不妙。
不过即便是徐乐,也没想到洛阳竟然是这等模样。
堂堂大隋东都,且没有直面过战火,怎会如此残破?
历朝历代情况不同,大家的境遇也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不过总体上有个共识。
越是靠近腹心,日子就越好过,若是生在边地,死活就得看老天爷脸色,住的地方离塞上越近,就越活得不像人,至于那些真正生活在草原上的,就根本不能算是人。
是以在场众人,都对腹心地区有过幻想,憧憬过东都繁华江南风景。
虽说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增加,知道少年时的想法未必可靠,但总归还是相信,中原之地肯定比边地富庶。
直到他们入城之后,这份幻想才宣告破灭。
这东都已经是一副人间炼狱模样,再这么下去不用李密发兵攻打,洛阳也会变成一座死城。
小六皱着眉头说道:“乐郎君,我们什么事都听你吩咐,就算让我们现在去和瓦岗军拼命也没关系。
但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吃人肉的事我可不干。”
韩约瞪了兄弟一眼,“乱嚷嚷什么?
哪个让你吃人肉了?
万事有乐郎君吩咐,你别添乱。”
小六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步离在旁没说话,但是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神里流露出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吃人肉。
别看她被叫做小狼女,可毕竟是人不是狼。
哪怕当年在狼群里生活的时候,也是吃的羊肉而不是人肉。
被罗敦收养后,更是被当成掌上明珠呵护,虽说碍于条件所限,吃喝用度不能和中原的名门望族相比,但也没让她吃过人肉。
步离胆子大敢杀人,并不意味着她敢吃人。
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大不了拔出匕首开打或是撒腿就跑,徐乐却是她既不能抗拒又无法逃离的人,如果乐郎君让自己吃人肉又该怎么办?
既然想不到办法,就只好央求他,让他别这么做了。
以人肉充当军粮的事情并不稀奇,尤其是乱世之中更是常见。
汉末群雄逐鹿时,曹孟德与袁绍对峙于官渡,程昱便以人肉为军粮送抵前线。
到了南北朝的时候,这种事就更是司空见惯,把人叫做两脚羊,还根据男女老少起了不同的名字用以指代。
人的道德往往要屈服于现实,兵火连结民不聊生,不单是秩序的崩坏,更是物资的匮乏。
青壮都被拉去当兵,田地里就没了耕种的农夫。
这种情况持续多年,再好的良田也会荒芜。
再加上水利失修民政废弛,自然也就没了粮食收入。
单纯靠武力催逼,不可能凭空变出粮食。
是以人肉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不过现实贵现实,接受与否又是另一回事。
也不光是韩约等人,就是徐乐自己也无法接受以人为食的生活。
自己带着徐家闾乡亲走出家乡转战天下,是要给大家找一条活路,让人们活得风光而不是把他们变成野兽。
如果真的让大家仰人肉为食的地步,那还不如反了他娘的,自己去当山大王来得痛快。
由于信息交流不畅,在决定来洛阳的时候,并不知道这边的情形居然如此恶劣。
本想是让大家能够衣食无缺不至于仰人鼻息,没想到反倒是自入绝地。
大丈夫举手不回,既然来了说什么都没用。
再怨天尤人没得让人看不起,唯今之计,就是给自己定下一个底线:绝不吃人肉。
如果王世充真的只能以人肉为军食,自己就只能带兵出奔,给部下另寻一条出路。
这是自己的底线所在,没得商量!就在徐乐刚刚做出决断之时,负责玄甲骑全军粮草供应的行军司马仲铁臂,正带着一队人马走出军营,与洛阳方面前来送粮草的人接洽。
王世充招待的甚是殷勤,大军刚刚入城,第一批的粮草便送到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草莽(三十八)
只要不面对徐乐,王世充便能保全他的威仪,尤其是在洛阳城中一干文武乃至他一手扶持起来的皇泰主杨侗面前,他都是可怕的存在。
没人敢直面郑国公的威严,更没人敢拂逆他的意思。
昔日“七贵”辅政,到如今只剩下一枝独秀,其余六人论官职权柄资历威望,都不比王世充弱,可是如今他们要么成了死人要么归附王世充羽翼之下,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乱世中很多规则都被破坏,旧有的体系无从维系,刀把子在谁手里谁说话就硬气。
何况王世充此番击退瓦岗军功正盛,就更没人敢与他抗衡。
房间内几位大臣,名义上也是洛阳小朝廷的股肱,但是在王世充面前全都唯唯喏或大气都不敢喘,便是对待皇帝也没眼下这般谨慎小心。
这也不奇怪,毕竟宫中那个娃娃对人没什么危害,王世充才是真正有权决定大家生死的,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
几位大臣能从腥风血雨中活下来,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是当世一流,尤其对于王世充的情绪更是非常敏感,喜怒哀乐都能感受得到。
他们很奇怪,击破瓦岗本来是大快人心的事,怎么郑国公的情绪反倒非常低落?
甚至能感觉出他的怒意比之前更大,难不成这新来的玄甲骑竟是比瓦岗军更有威胁的存在?
徐乐高调进城的目的,就在于炫耀玄甲骑武力。
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要想保证自己和手下的袍泽不被人轻视欺侮,就得表现出自家的武力强横以及随时都能动用武力的态度与决心。
越是想要和平相处,就越得先炫耀兵威。
这个道理也是徐乐在成年之后才渐渐明白,并且把它应用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想要和谁交朋友,总得先过几招,否则就难免被人轻看。
事实证明,他这一举措很是成功。
像是王世充面前几个大臣,并没有参与之前的邙山大战,没看出到底谁占了上风,又取得了怎样的战果。
对于玄甲骑的战斗力,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不过看到他们列队入城的情景,以及战甲上的血污马脖子上挂的人头,就知道这是一支虎狼之师,哪里还敢轻看。
不过好在他们打的是李唐旗号,既然郑国公与李渊约为盟友,这支甲骑就是友军。
眼下大敌当前,友军自然是越多越好,战力也是越强越好,这支人马越是剽悍洛阳就越安全,郑国公怎么反倒不欢喜?
大家这种问题只能放在心里,谁也不敢开口。
王世充平素为人尚可,但是杀人的时候也绝不手软,尤其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谁也不敢多问。
房间里很是沉寂,王世充似乎忘了这些大臣的存在,注意力全放在这些人送来的洛阳账簿上。
现如今王世充大权独揽,城中军民两政全把握在自己手里。
其他高官大员,武者沦为将弁冲锋陷阵,文臣则成了吏员,只能从事这种统计物资筹措粮草的差遣。
不过这些账簿倒不是无用之物,整个洛阳的人口、财富全都记录在内。
由于小朝廷控制的区域就这么点,反倒是便于统计。
由于世家门阀之力以及地方豪强的手段,之前大隋朝廷官方账簿广泛存在隐户或者隐藏田宅,那些账目数据也就是拿来看看,实际当不得真。
王世充案头这些,则是实打实的数字。
就连宫中有多少人,又有多少财富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望着帐簿上的数字,王世充眉头紧锁成了个“川”字,沉默好一阵才开口问道:“就只有这些了?”
“主公明鉴!”
距离王世充最近的乃是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此人身份特殊,单以地位论实际还远在王世充之上。
昔日废太子杨勇宠妾灭妻,所专宠的妾室,便是云定兴之女云昭训。
乃至最终夺位失败满门罹难,也和云昭训大为相关。
若是当日杨勇取胜,云定兴说不定就此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杨勇败亡他倒没受什么株连,甚至还被封为左屯卫大将军,究其原因不过是两个字:无能。
此人文武一无所长,这个大将军也是个挂名而已,既没有进过军营,也不曾练过武艺。
王世充因为其身份而加重用,其用意无非是安抚大隋旧臣之心,再就是一种暗示:自己心中同情杨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