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下好容易逃出来,再说向北而去直奔云中,这些庄客还有宋宝之类的侠少就得闹翻天了。
如果只是自己和韩约北上找刘武周找场子去,其他人南下归乡。宋宝他们几个侠少可以不论,要是庄客们有了损伤,自己怎么有脸回去见闾中父老?
一时间徐乐在那儿沉吟着,没有出声。宋宝却感觉莫名焦躁起来,终于不顾对徐乐那种隐隐的忌惮,大声道:“乐郎君,你要再想什么,就恕兄弟我们不奉陪了!现下就是赶紧掉头往南就是,总不能为了财货将自家性命都赔了进去!”
宋宝这一声声音甚大,颈项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嘴角伤疤扭曲,狰狞可怖。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乐郎君笑起来和气儒雅,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存在!他是真的怕被徐乐再拖下水去!
徐乐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时就听见南面传来一声隐约的呼啸之声,直上天际。
虽然这声音微弱,但是大家在昨天都听得熟了,正是响箭直上天空传信之声!
这一声响箭在南响动之后,在众人身后群山之间,不远处的所在,又是几支响箭腾空而起。这几支响箭发出离得近了许多,尖利呼啸声清晰可闻!
徐乐淡淡一笑。
这些鹰扬兵还真是追得不死不休,连夜调转方向,向东循迹追来。还有人抄截在南面,隔断自家这队人南下的道路。
恒安府鹰扬兵之暴戾凶悍,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刘武周可以据此和王仁恭相抗!
这一趟出来,可真是开了不少眼界啊……
徐乐不理宋宝,转向自家庄客:“……看来大家只能随我向北而去了,大家只要信得过我徐乐,我总会保得你们平平安安!”
徐乐语声清亮,语气中满满都是锐气和自信。加上他任何时候都神采飞扬的英挺面孔,就是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一夜当中,数百鹰扬兵辗转狂追,就是在徐乐的带领下,大家闪转腾挪,到现在这些以凶悍闻名的恒安鹰扬兵还是连大家的影子都没抓着!
庄客们对望一眼,纷纷开口:“乐郎君,咱们都是父一辈子一辈受老太公照拂了,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们豁出去跟着了!”
徐乐哈哈一笑,一夹马腹,胯下赤红战马希律律一声长鸣,奋前蹄而起。徐乐左脚一点镫,不用缰绳操控坐骑就转了个半圈,落地正正指向北面云中城方向!
“那就随我去云中城闯一闯!给大家瞧场热闹!”
徐乐率先策马向北,韩约和庄客们也抖动缰绳跟随。侠少们眼巴巴的看着宋宝,宋宝迟疑少顷,最终大喊一声:“乐郎君,你害死咱们了!”
呼喊声中,宋宝也抖动缰绳,追随徐乐他们而北。几名侠少神情复杂,咬牙紧紧跟了上去。
入娘的,就跟着这乐郎君硬着头皮撞下去罢!
第十八章 云中
云中城。
这座雄踞在塞北群山之中的雄城,春秋时候并入赵地,楼烦林胡等北狄之族仍游猎其间。赵国名将李牧于此和北狄诸族连场血战,最终练就了让秦人都胆寒的赵国铁骑。
汉时此间故地,又是汉朝与匈奴叠场大战的所在。匈奴强盛则由此南下侵掠,而汉将军反攻则以此为出发基地。
大汉衰落覆亡之后,这里又沦为异族游猎所在,先是鲜卑乌桓,接着柔然,一族过后一族再来。拓跋鲜卑崛起之后,北魏曾以此为都城,那时云中还叫做平城。北魏从治下二十二州迁徙三千家豪杰吏民以充实此间,那时平城,为一时北中国之有数雄城。
北魏分裂为东魏西魏,东魏西魏又分别为北齐北周所篡。平城也一直是双方争夺焦点,几次易手,占据此间,就可收草原良马,募边地精兵,据形胜之势。最后平城落入北周手中,改平城为恒安镇。
最终北周击灭北齐,又改恒安镇为云中县,隶属于马邑郡。隋代北周,这名字就一直沿袭到现在。
云中之地,基本就是中原王朝强盛之际向北扩张的防线顶点所在。在中原王朝鼎盛之际,此间控扼草原,遮护内长城一线,保住中原腹地平安。而此间的边地健儿,组成了一支又一支的精锐边军,在此战斗,在此牺牲。
而在中原王朝衰微之际,这里就是北方胡族的牧场,而此间边地健儿,或者抵抗到底,或者沦为胡族爪牙,南下祸乱中原。
秦汉之后数百年过去,云中之地,各族混杂,民风强悍。此间归属,已然是可以观察出中原王朝气象如何的风向标。
而在大业十二年的秋天,云中城还属于大隋的治下。恒安鹰扬府坐镇此间,维系着大隋对此间的统治。
……
这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秋日阳光洒下,又没有起风,天地间一片暖洋洋的况味。
城门口的恒安鹰扬府巡兵穿着破旧的皮甲,或坐或站,只是和袍泽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有的巡兵将军袍拿出来洗晒,在城门口附近挂得到处都是。仿佛一片旗幡飞舞的景象。
纵然突厥壮大,边地连年兵火。而王仁恭和刘武周郡中对峙,双方都围绕着这条交通要道在做文章。但云中城毕竟是连接中原腹地和塞外草原的要地,还是有几分繁茂的景象。
有世家招牌护身,可以不惧沿途税卡的商队,一支支的向北而来,进入云中城内。这些商队装载着河东的粮食,河东的解池盐,各种绢段布帛,甚或有些胆子大门路硬的还装着禁对草原出售的铁器,一车车一驮驮的拉到云中城来。
而草原部族,同样一队队的赶着马群,带着毛皮,带着沙金东珠等等草原出产,甚或在中原劫掠所得。在云中城内等着开集交易。就算和突厥交战其间,突厥各族中人冒充治下九姓鞑靼等部而来,知道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这些交易都是被河东马邑雁门等郡大姓世家把持,突厥部族也不是恒安鹰扬府所能轻易得罪得起的。每年秋后云中城内外帐幕遍设,商队云集,城中庙宇客栈爆满,城外马群羊群嘶鸣,直到秋日已深才散。
只有那些没门路的小商贩,才要翻越群山,偷当漏空,去往草原寻找那些小部族交易。而恒安鹰扬府动不了每年在这里交易的大姓和突厥部族,也只能在这些小商贩身上打着主意。
无论郡中如何暗流涌动,无论突厥什么时候翻脸再度南下。至少在此时此刻,云中城内外,还是一片和平的景象。
眼见时间已经近午,云中城南门之外官道上,车队马队渐渐多了起来。
车队马队都是按程出发,天明赶路,午后正好进入云中城,安顿下来还可以消散一下。
整个上午门兵们都是懒洋洋的,到了午后不得不振作起来。至少每支车队来了都得站直身子做戒备状。
南门口虽然有个税卡,但是派来值守的税吏哪怕看到路上车队马队多了,都只是缩在草棚子里面打盹。
这条官道南面被王仁恭王太守把持,北面又是刘武周控制。能在官道上面走的都是世家大族商队,不少主持人物说不得还姓王。要不然商税就能交得把本钱都赔干净。
大家惹得起的小商队全都钻了山沟,和撒出去的恒安鹰扬兵在捉迷藏。自家在这儿除了打盹,也实在没事情可做。
突然之间这税吏就听到一个门兵招呼:“书手,那边来了一队人马,瞧着不像是商队,你看看什么来路?”
税吏四十多岁,一副乡措大模样,他也是恒安鹰扬府中人,因为和某位校尉有亲在军中混碗饭吃,识得几个字就派来了这个闲差。
这税吏军中混得久了,倒是没什么读书人的臭脾气,门兵一招呼就懒洋洋的站起身来,向着南面官道处打量。
官道中本来走着一支商队,这可是规模甚大。足足有六七十匹牲口驮着货物,还有十余辆重载大车,拉车的马都走得毛皮上满是汗水。护卫商队的侠少般的人物足有二三十名,人人一副轻捷剽悍模样,负弓持刀,队伍前后奔走,照应着驮马大车。
在队伍当中还有两三辆车子,车厢帘幕低垂,看不出车中是何等景象。只是拱卫车子的十几人,虽然就穿着短袍侉裤,挽着发髻不曾戴冠,但一看举止就知道是军中健儿模样。不知道是哪家大人物的商队,居然出动了军中人前来护卫。
虽然排场如此,但门兵和税吏都看得惯了。这个年月,还能走这条通往草原商路的,哪家不是在大隋根深蒂固,说不得背后都站着那些从鲜卑六镇一脉传下来的老柱国世家。
门兵招呼税吏看个新鲜的,倒是另外一支队伍。
这队伍就八九个人的规模,商队在官道上走,这支队伍就在官道下走,两不相干。
这八九人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胯下坐骑看来也都经过长途跋涉,马蹄都快抬不起来了,有的坐骑喘息一次就喷吐着星星点点的白沫,似乎随时下一刻都会倒毙。
这八九人都负弓持刀,一副边地轻侠装扮。但当先一人,却不过十八九的年纪,远远望去,坐在马背上都肩平腰窄,英锐如剑。此刻似乎正在好奇的打量着身边这支商队。
税吏心下直是嘀咕,这是什么来路?
轻侠少年,不是给王仁恭尽数招进了马邑鹰扬府,就是给驱赶得逃去了河东。而恒安鹰扬府,也不是轻侠少年敢于轻易来去招惹的所在。
而要说是商队,这八九人又没有货物随身。而且这么小规模的商队,怎么敢大摇大摆的走在这条官道之上?早就钻山沟去了。
税吏琢磨一阵,干脆不费那个心思,对着门兵交代:“也没个货物随身,叫起我做什么,怎么给他们抽税?我瞧着要不就是哪家商队打前站的人物,到时候盘问一下就是,有根底放进去,没根底鹰扬府里还少做苦工的,填进去他们八九个也不算多。”
他又远远扫了那走在前面的英锐少年一眼,啧了啧嘴:“不过我瞧着,这也不是啥寻常人物,不过这年月,哪个世家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税吏摇着头回望城门:“这可是云中!只有咱们刘鹰击这等没出身的人才敢坐镇的云中,送死有份,好处没有。王太守还一直惦记着要对付的云中!入娘的,总有一日要给南面那些人一个好看!”
第十九章 刘文静
云中城外官道之上,被一众护卫紧紧簇拥着的马车当中。
一名四十余岁的清雅中年,正斜倚在车厢内的胡床之上。虽然外间一副塞外景象,但这清雅中年宽袍大袖,却仍是一副长安洛阳世家子之态。
他也的确算是世家出身,从先祖起就追随尔朱氏独孤信征战,然后又随宇文泰在关西起事,归于柱国杨忠麾下,杨忠之子,就是建立了大隋的开皇天子杨坚!
他的父亲刘韶,在开皇天子麾下战死,追授开府仪同三司。而他也因父祖之德,现在正任晋阳令之职。
在大隋,晋阳令的位置,已经是官场上的中高层位置。以家世论,世代顶级门阀鹰犬,在群氓眼中,也是衣冠风流的世家中人了。
可在这个中年人看来,还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让家族成为真正的顶级门阀!
东汉末年以来,虽然顶级门阀不断更迭,但是这个天下,还是牢牢掌握在门阀手中的。只不过从那些汉末世家,变成现在的关陇军功门阀世家而已。开皇天子纵然开科举,大业天子纵然一意孤行的在寒素之辈当中提拔人才,但是在门阀的巨大实力面前,还是化作了无用功。那位大业天子,不就灰溜溜的去往江都了吗?
大隋天下,已经如一枚熟透的果实,就等着天下门阀豪族伸手去摘取。而在这过程中,他的家族也经过了上百年的积累,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成为有数的玩家之一?
所以以晋阳令之尊,他还要化妆为商人,潜藏在这商队之中,忍受着风餐露宿之苦,前往这塞外荒僻之地,去见那些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家伙。
只为了那胸中的野心而已。
这个中年人,正是大隋晋阳令刘文静。大业天子特意安排,用来监视唐国公李渊的人物。
一路风尘,让刘文静已经相当疲倦了,塞外景象,也看得都让人反感了。想及办完诸事之后,回程还要经历这么一趟辛苦,刘文静就觉得胸中只是一阵烦闷。在湖床上怎么倚靠都觉得不够舒适,干脆起身,掀开车帘。
车帘外风尘仆仆浑身是汗的护卫们看到刘文静的脸露出来,护卫头领顿时凑了上去,紧张的道:“刘公!”
这些护卫都是以晋阳为治所的左御卫六军鹰扬府中精心选出的护卫,保护着刘文静这一趟秘密之行。河东三大鹰扬府,右屯卫石门鹰扬府,左御卫六军鹰扬府,右诩卫永安鹰扬府。精锐以六军府为最,从六军府中再优中选优,虽然人数不多,但真遇上突厥狼骑都能打上一气。
踏足云中这个直面突厥的边塞之地,这些精锐军士一个个都绷紧了精神,看着刘文静露面忙不迭的就发声提醒。
刘文静却厌恶的摆了摆手,让这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退开。
一个军中赤佬而已,什么时候能对我发号施令了?
从车窗向外望去,正看见八九骑从身边经过。乍一看尽是负弓佩刀,浑身尘灰汗水的边地汉子。
这些天来,边地汉子刘文静已经看得够够的了。都是略显瘦削,皮肤粗粝,沉默坚忍的模样。看着只是让人心中嫌恶。
但正是这些粗鄙之辈,组成了名闻天下的边地精兵,连唐国公都不得不忌惮。去年河东与马邑联手与突厥一战,刘文静随军可是亲眼看见了这些边地精兵的拼死敢战!
那王仁恭正有一统马邑郡两大鹰扬府之势,到时候河东郡北面放着这样一支精兵。放着刚愎桀骜不甘于人下的王仁恭在,到时候河东郡如果有所动作,怎么能放心得下?
幸好还有个刘武周……
幸好还有突厥……
想到王仁恭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刘文静顿时就没了兴致,更不想多看这些边地汉子一眼,就想放下车帘。
结果目光随意一扫当中,就看见队伍前面,骑着赤红良驹的一名青年。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英挺,坐在马背上肩平腰窄,顾盼之间,神采湛然。身边人都风尘仆仆,他也不是点尘不染,但锋锐气度,仍然不能被稍稍掩盖。
这青年目光一转过来,正好和刘文静碰上。锐利的眼神,似乎稍稍一接触就让刘文静觉得眼睛有点刺痛,整个人就如一柄出鞘宝剑,只是散发着迫人的光芒!
但这锋锐之气只是一闪即收,那名青年随即就朝着刘文静一笑,露出八颗白牙。然后遥遥一拱手为礼,马上姿势潇洒随意,在这边地古道之上,风流蕴藉之意也不稍减。
高傲如刘文静,下意识的也在车中一拱手为礼,心下忍不住喝彩。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么会出现在云中城前?这样子弟,应该护卫簇拥,怎么就带着八九个边鄙之地汉子风尘仆仆的赶路?
稍一愣神之际,这八九骑已经从刘文静身边越过,疾疾的直朝云中城而去了。刘文静坐回胡床,心下还在转着这个念头。
这到底是谁家子弟?怎生就觉得有点眼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