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的红枣快用光了,你有空送一些过去。”边子白想起临走老板娘的嘱咐,嘱咐白圭。对于生意,卫人有着超乎这个时代的偏执,白圭想都没想跑着就回家去了:“这就去送。”
红枣配水酒,这也是物资匮乏的产物。
花生才是美酒最佳的搭档好不好,如果没有花生的话,豆干、凤爪、酸辣土豆丝、拍黄瓜、炒鸡蛋都是佐酒的绝配。让人失望的是,一只鸡只有两个爪子,而母鸡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意味着是最好蛋白质的来源——鸡蛋。
为了吃凤爪而杀鸡,这是还要被史家的那帮顽固老头子钉在耻辱柱上的荒唐事。吃一盘卤鸡爪,铁定会上升到祸国殃民,穷奢极欲的批判层面上。
至于鸡蛋?
卫国在不久之前还真的出过一件算是不大不小的事,主角就是鸡蛋。
卫国有一个将军叫苟变,替国君下乡去收税,按照卫国的标准,国人有义务招待国君的使臣,不过卫国有几百年来定下的规矩,黍米饭敞开了吃,没有肉,至于蔬菜嘛,有什么吃什么。也不知怎么了,苟变当天受到款待的时候吃到了鸡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阴谋),苟变帮着税务官下乡收税的时候违规吃了鸡蛋,还是俩个鸡蛋,传到了国君的耳朵里。
结果……
苟变悲剧了,他的官职被国君撸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苟变坏了卫国几百年来定下的规矩。眼下卫国的国君可是卫慎公啊,他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当上国君的?
还不是杀了亲大哥,才当上的国君吗?
而卫慎公的大哥是杀了自己的叔叔……卫公不守规矩当了卫公。他犯下的罪行是封建王朝最不能容忍的罪行——弑君。他无视自己的过错,却无法忍受自己的臣子多吃两个鸡蛋的过错,显然卫公的目标不是苟变。苟变不过是他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如果苟变起不到威慑的效果,他甚至不惜对猴下手。
好吧,卫国的标准有两套,一套是针对自己的,另外一套是针对除他之外的所有卫人。在他看来,任何破坏规矩的人,都可能有当叛军的可能,需要提防和毁灭。
不得不说,卫慎公是个很硬气的人,苟变的才能足以将五百乘,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按照《周礼》对军队的解释,一辆车带75个左右的步兵,加上车兵和辅助兵种在一百人左右。是战国时代最小的作战单位。卫国举国之力也不过三百乘,一个苟变就能统领卫国所有的军队,按照对国家的重要性来分的话,妥妥的上将军,大将军头衔是跑不掉的。春秋战国时期也好,秦汉时期也罢,大将军不仅仅是一个官职那么简单,首先大将军府不是一般的府邸,是一个国家的军事指挥中心,等同于后世的参谋总部。与此同时,大将军的身份也高的出奇,授予大将军之前,国君要斋戒之后建立高台拜将,每次朝会之前国君要迎接,朝会结束之后国君要送出大殿,与此相等的身份就是丞相了。如此人才说不要就不要了,不得不说卫国的国君绝对是列国最任性的一个。按照原来的历史,苟变运气不错,卫相替他说话,最后受到了慎公的重用。
其实卫慎公撸掉苟变有很多层意思,最主要的是他看不上苟变的才能,卫国别看弱,人才真的多啊!
且不说上古先贤,就近的吴起,为将一生从未尝过败绩,就连临死都能拉着仇恨他的楚国七十多大家族陪葬的猛人,苟变的才华和吴起相比,真的和米粒差不多。
可眼下,苟变还刚被国君撸掉,丢掉了差事,没有施展的抱负,尤其是断绝了家族的希望之后,成为家族的罪人,苟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糜烂,最后烂成了一摊烂泥。
整日里混迹在酒肆之中,倒霉蛋印记,明晃晃地刺在额头上。
苟变对鸡子的恐惧,几乎可以和鬼神等同。要是酒肆里谁敢买草鸡蛋,他会暴怒,会发狂,会将整个酒肆都拆掉的。
倒霉的苟变在偌大的卫国无处可去,只好在边子白工作的酒肆里整日买醉,被其他酒客们调侃地称为‘将军’。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当上过将军,在这个时代,将军有两种,国君拜将,这是最高规格,上将军就是总司令,边军将军,也至少是个大战区司令的地位。其次就是带兵出战的临时将军,士大夫、公子、甚至……禽兽,也能成为将军。比如说闹出笑话的‘鹤将军’,还是出在卫国。一只扁毛畜生都能当上将军,可卫国的顶级人才却只能当平民,谁还给卫公卖命啊!
边子白不知苟变是否还有被重用的机会,他只是匆匆赶去城北的石匠作坊,询问他订下的石磨是否已经做好。
还没到地方,远远就能听到叮叮咚咚的敲击声,走入院落的之后,到处都是膈脚的碎石,还有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工匠们,皱着眉头,眯起眼睛,并不是工匠们的表情轻慢,而是石匠这个工作经常有细小的石子飞溅伤到眼睛,眯起眼睛能够一定程度的起到保护的作用,这才如此。
“石大叔在吗?”
“是你?”
放在手中的活计接待边子白的是石大叔的徒弟,石昂,原本没有氏,也没有姓,就知道叫‘昂’,跟了石头大叔学艺,这才跟着了师傅的氏,春秋战国时期,人们习惯用氏,而不习惯用姓。打一个很简单的比方,后世称呼秦始皇为嬴政,可实际上他自己都不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名字,而会认说自己叫‘赵政’,因为他是嬴姓赵氏,战国人的习惯是以氏和名来构成名字,始皇帝自然是叫赵政。这也是为什么说秦国和赵国是亲戚,因为这两个国家的君主都是嬴姓赵氏。当然,这是大贵族和士族才会这么做。至于贱民……恐怕连自己家的祖宗都不知道在哪里,谈什么姓氏?边子白抬手行礼道:“昂大哥,小子订购的石磨是否已经做好?”
昂忙答礼之后,在石槽的水池子里胡乱清理了一下,这才开口:“石磨啊!开槽很简单,就是做成你要的形状也很简单,可是打孔不太容易,还需要两天。”
随后边子白跟着去看了正在开槽的石磨,这个时代的打孔就是用木头在顶部压上重物之后,用绳索帮着在石头上来回的转,效率低的感人。实打实地水磨工夫,逼着买家说什么也要把这人工费加上去不可。
这也是石匠敢收边子白五十个中布的原因。
加上中间的圆孔需要铁匠打出一个圆柱形的铁栓子,一座石磨的造价几乎比帝丘城里的一个小院的价格相当。
到了这个时候,边子白有点后悔了,他没想到石磨的造价如此高昂,以至于他倾家荡产都难以支付后续的资金。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依靠其他的手段来挣钱,当然忽悠是绝对不行的。在卫国骗人被戳穿之后,固执的卫人绝对有一万个理由让骗子进大牢。甚至国君都会关注,毕竟卫国的骗子实在是太少了,已经到了能够引起国君注意的稀缺程度。好在卫人以君子为标榜,诚信待人,没钱不要紧,可以赊账。
之所以他着急让石匠打造石磨,最终的原因恐怕是他有着很深的危机感。
在酒肆说艳情小说赚钱,恐怕难以长久下去。
他连压箱底的《金瓶梅》都开讲了,都快要黔驴技穷了好不好?
至于其他的营生也不容易,做石匠,他没有那分力气。
打铁,更幸苦。
做陶器乃至瓷器的难度不高,关键是要有陶土,可问题是帝丘城里做陶器生意的人都让魏国的贵族垄断了,别看一个不起眼的陶器作坊,背后站着的是魏国的顶级大贵族。比如城南最出名的公孙作坊,就是魏国顶级权贵公孙家族的产业,他要是敢做这个行当,很可能最后的结果就是被公孙家族的人抓走,炮制出逃奴的‘证据’出来,往矿上一送,到时候他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其他的行当,比如说酿酒。
别多想,酿酒也是垄断的,小规模的私人酿酒没人干涉,可真要是到了能大肆敛财的名酒的程度,酿酒师的身份上肯定会有一个标签,某某大贵族的匠奴。
想来想去,或许只能做豆腐了。
没办法,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是没有那个大贵族会和他争的。
看到了石磨的制作进度,他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等他回到酒肆已经是下午了,原本快要散场的酒肆里,却引来了一阵阵骚乱。边子白挤入人群,才发现事情的主角是苟变,另一个当事人是老板娘路缦。
两人上演了一幕债主和苦主的戏码,边子白轻声问边上看热闹的布点伙计:“怎么回事?”
“午后酒坊有人来讨要酒钱,路姬好像没有凑齐酒钱,这不……她也是被逼急了,问‘将军’要酒钱。”
“将军有钱吗?”
“他要是肯回家的话肯定有钱,可问题是他敢回家吗?”因为两个鸡蛋被国君撸掉了官职,别说在卫国,就是春秋战国也破天荒的一遭,往前五百年,往后两千年,全天下就他一人因为两个鸡蛋被开革官身,绝对的骚气逼人。苟变这一辈子在卫国官场都没有成为士大夫的希望,甚至成了士大夫阶层的笑柄,让家族蒙羞。苟家已经将苟变赶出了家门,让其自身自灭。
当然也可能会另外一层意思,苟家对苟变还是寄予希望,卫国既然无法当官,可以去楚国、齐国、魏国……有的是求才若渴的君主。
可苟变就是在城里终日买醉,丝毫没有奋发向上的迹象。
整日喝的烂醉,经常是连站都站不稳。
面对酒肆老板娘的追讨酒钱,苟变傻笑着回应:“路姬你的酒都是清水兑的,根本就没什么酒味。”
当着债主的面,说债主不厚道,路姬气地浑身发抖,咬碎银牙恶狠狠道:“好你个苟变,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大将军,整日喝的烂醉,不给钱还罢了,还敢说老娘的酒兑水,老娘和你没完。今天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把酒钱给结了,要不然,老娘去告官。”
苟变眼神微微凝住,仿佛让他记忆起了心底之痛,可随后又恢复到原来醉酒的憨态,傻呼呼地笑着,说着:“去吧,去告官,就是告国君也一样。”
“你……”
路姬气地上前踢了苟变一脚,没想到报复不成,却被苟变傻子娶媳妇的模样调戏了一番。
苟变不知错,还一个劲地傻笑着,东倒西歪地靠着酒肆门口的墙。
都快气炸了的路姬气咻咻地去了后院,气咻咻地将一件女子的襦裙仍在苟变的头上。
周围人觉得苟变这下要发怒了,可没想到,苟变丝毫不在意,反而慢腾腾的往身上套着襦裙,嘴巴里还念叨着:“来喝酒啊!解所有烦恼的美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