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我寄此心予明月,随风可至故园西?

……

谢无衣那一晚睡得很不好。

他身体已经破败,晚上经常睡不好觉,但是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不成眠,耳闻窗外风声凄凄,眼见屋内烛火摇曳。

一阵风吹开半掩窗扉,桌上的烛火顿时灭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他没来由地心里一跳。

谢无衣从床上翻身坐起,倒了一盏凉茶慢吞吞地喝,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抖。直到房门突然被敲响,他抽开门闩,看到小少年抱着木刀,仰着头看他。

他对这个孩子向来有种不知所措的尴尬,既不打算迁怒苛责,也做不了什么慈父,基本上除了指导武艺再没多少交集,眼看着三年来日渐疏远,却没想到今夜会突然到来。

谢无衣还没想明白,谢离就松开木刀,抱着他的腿埋头蹭了蹭,几滴温热的液体浸透中衣,让他更加迷茫了。

“你……怎么了?”

“爹,我做了一个梦。”谢离抬起头,眼眶红红,“我梦见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还让我自己好好的,别跟去。”

谢无衣的手僵了下。

良久,他道:“男子汉休作儿女态,梦而已,回去睡吧。”

谢离喏喏点头,又忍不住问他:“爹,世上有什么地方是最远的?”

远?

南辕北辙,天涯海角,算不算远?

但只要有心,总会有相见那天。

真正遥不可及的,大概也就只有生死殊途了吧。

谢无衣道:“有一个地方,去了就回不来,别人也找不到……”

谢离疑惑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找不到?”

“因为你得活着。”谢无衣犹豫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居高临下,目光沉沉,“你早晚会知道那是哪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许早早就去,否则我不允。”

谢离还太小,他是个死心眼儿的孩子,多少机变都用在了钻牛角尖上,故作自矜,实际上比谁都懵懂可怜。

谢无衣一生败于算计,自然知道生死难测,可他从来不信命,那么这个被他亲自抚养三年的孩子,当然也不能信。

他回头看着那盏灭掉的灯火,忽然便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

将谢离驱回房间,谢无衣提了一盏白灯笼,慢慢踱步到断水山庄门前。

那块玄武石碑上的刻字映入眼帘——天下风云出我辈。

怎奈何……一入江湖,岁月催。

谢无衣方过而立,却在这一刻觉得自己老了。

也许死到临头的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吧。

风越来越大,刮得手下灯笼不断晃动,夜幕沉沉,明月渐被乌云所掩,似乎大雨将至。

谢无衣恍然想起,那个为期三年的约定,也该是时候兑现了。

然而那个人还没回来。

他在风雨欲来时提灯而立,眼中不见山河倥偬,亦无夜归人。

第22章 冰魄

孙悯风一辈子见过疑难杂症无数,觉得世上三种人最是有病,无药可医。

无病呻吟,要死不活,以及没事找事。

当他看到自家门主对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失魂落魄的时候,就觉得楚惜微是最后一种人,有病,治不了。

“他中的是‘幽梦’,这毒我可没招。”孙悯风把了把脉,摊手,“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真不是我故意推托,而是他被困在自己的梦里出不来,外力虽然能把他强行叫醒,但是只要他一日不肯释怀,这毒就日渐浸入奇经八脉,神仙难救。”

楚惜微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人,眼里血丝密布,几乎要撕开黑白,流泻出不祥的红。

“……叫醒他。”

“何必呢?”孙悯风慢条斯理地端详金针,针尖凝聚着一点火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这种毒能让人沉迷于过去,他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摆明了不愿意醒过来,你让他安安静静地睡死,不好吗?”

“我说,叫醒他。”楚惜微转过头,面色淡淡,“是我说话不好使,还是你耳朵聋了?”

孙悯风看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意倒是敛了。

半晌,他道:“主子,你可真想好了?把他现在叫醒,遭的罪比死一回还难受,这得是有多大仇,你才这么狠心呢?”

楚惜微慢慢勾起嘴角:“他的命,是我的。我要他死,他才能死……我要他活,那么他想都不能想这个‘死’字。”

孙悯风看着叶浮生,道:“配置‘幽梦’的解药不难,难的是缺少药引。”

楚惜微眉峰一挑:“何物?”

“极寒之血。”孙悯风摊开手,“可以是先天生长在极寒之地的灵物鲜血,也可以是修炼上乘极寒武学的高手心头血,但是这两样东西……我们都没有。”

“步雪遥也没有吗?”

“嘿,不是每个挖坑的人都会准备填坑的。步雪遥制作此毒,本来就是为了把人折磨致死,唯一能痛快点的办法就是干脆利落来上一刀,他怎么会配制解药?”

楚惜微沉默了半晌,“能拖吗?”

“能,我最多能为他拖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还没有解药,他必死无疑。”孙悯风晃动着手指,“至于拖的办法,得看主子你的意思。”、

见楚惜微看来,孙悯风解释道:“老宫主赠予主子的冰魄珠,虽不是极寒至阴,但也是难得的阴寒宝物,把它碾碎成粉末入药,再辅以我的针灸,能够把‘幽梦’毒性压制下去……不过,此物乃是主子你护体的东西,一旦给出,恐怕你的‘正阳功’将会不稳。”

楚惜微一怔,手指从衣领中勾出一截天蚕丝拧成的线,末端系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色圆珠,在灯火下散发出莹润微光。

他看也不看地扯下挂绳,将珠子抛了过去,孙悯风探手一接,一阵寒意刺骨,整只手顷刻覆盖上薄薄的白霜,他拿帕子把圆珠裹好,看着楚惜微浮现出病态潮红的脸色,摇摇头,阴阳怪气:“真舍得啊……看你这样子,也不明白究竟是他欠了你一条命,还是要了你的命了。”

“多嘴!”楚惜微咳嗽了两声,身体有些不稳,孙悯风从布包里取了一瓶药给他,道:“每日吞一枚,切记大喜大怒,尽快回宫找老宫主。”

“我知道。”楚惜微吞下药丸,看着叶浮生,“他什么时候能醒?”

“明天一早,我保证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现在你出门右转,去睡吧。”

楚惜微被赶出房门,手里攥着一个药瓶子,对着紧闭的门扉怔怔出神,忽然听得风声一动,药瓶滑落袖中,他转过身看着来人,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事情办得如何?”

来人是被称为“二娘”的诡异女子,她轻抚眼下泪痕,说话幽怨阴森:“步雪遥见机快,发现有变就率领‘天蛛’、‘百足’撤退,我们的人只抓住了几条尾巴,没逮到大鱼,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们抓住了厉锋,主子打算怎么处置?”

楚惜微嗤笑一声:“抓了走狗,自然要让主人来看看,不然他永远学不会管教自己的手下。”

二娘会意,道:“属下这就派人去给葬魂宫送信。”

“再替我发布‘风雨令’,遍寻天下极寒之物,献者重赏。”

“是。”二娘福了下身子,正要离开,又想起一件事,“主子,那断水山庄的少庄主……死活要回山庄。”

“那就让他去。”

“可是……”二娘犹豫了一下,“现在情势不明,古阳城算不得安全,断水山庄毁于旦夕,眼下是各方瞩目,他一个身份敏感的孩子贸然出头,恐怕……”

“二娘,是不是做女人的,都有心软的毛病?”

楚惜微不带感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二娘心头一跳,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江湖上没有男女老少之分,他拿起了刀,走上这条路,那么就要有面对一切的准备,需要你来替他操心?”楚惜微勾了勾嘴角,“他要去,就让他去,看看能不能从那堆残垣断壁里刨出具全尸来。”

“……是。”

“他收殓遗骨的时候,你带几个人在旁边盯着,倘若发现鬼祟之辈,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做吧。”

“属下明白!”

心下一松,二娘再不多留,嘴里发出一声鬼哭似的尖厉呜咽,暗处黑影耸动,跟着她消失在夜幕中。

此时更深露重,楚惜微却也没回房,他在院子里那棵半枯的桃花树下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里头灯火通明,在窗台上映出孙悯风忙碌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从房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仿佛被人活生生打断骨头再撕了块肉下来。

楚惜微脸色一白,他站了起来,脚刚一迈开就生生止住,强迫自己坐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忽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没出息,他配吗?”

这么一说,他坐得更端正,只是听着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声音,双手不经意间紧攥成拳,指节发白。

“……我就是贱!”深吸一口气,楚惜微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了门,“庸医!你治个病怎么跟杀人一样?他这么痛你就不能轻点……”

声音戛然而止,床上叶浮生已经睁开双眼,正直直地看过来,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楚惜微心里一慌。可是定睛一看,只见叶浮生目光空洞涣散,根本没映出他的影子。

露出被子的四肢被紧紧困在床栏上,脚踝手腕都被割开婴儿嘴大小的伤口,孙悯风并指落在他身上,运功沿着经脉往下推,将黑色的毒血一点点逼出来。

见楚惜微眼里凝聚着暴风雨,孙悯风抽空解释道:“刚刚针灸完毕,强行把他叫醒了。他中毒已久,毒素经由旧伤扩散到了手足,如果不想以后做个残废,就得拔毒,这个过程……你知道女人生孩子吗?大概生个七胞胎就差不多了……脱胎换骨,可不是说着玩的。”

楚惜微:“……”

“你没睡?那就来帮忙,我正要出门熬药,刚打算叫人进来看着他。”逼完毒血,孙悯风抹了把汗,“这里有一盒活血生肌的药膏,你给他敷在伤口上,再用这块药布蒙住他的眼睛,两个时辰后取下,他的眼睛就能恢复正常。不过药膏敷上会奇痒难忍,布上的药则会让他双目剧痛如剜,你不能让他乱动,更不能让他把布扯下来。”

楚惜微接过瓶子和药布,忍不住问他:“能减轻痛苦吗?”

“稀奇,疼的是他又不是你,怕什么?”孙悯风白了他一眼,背起药箱出了门。

楚惜微在床边坐下,拧了把热毛巾擦干净叶浮生手脚上的污血,手指碰到温热的皮肤,却像碰到火苗一样烫手,忍不住缩了缩。

叶浮生直勾勾地盯着上方,意识已经开始回笼,但依然认不出眼前的人,哑声问道:“……你是谁?”

楚惜微有些恼怒,怒极反笑。

他没回答,沉着脸从盒子里挖出一块玉色药膏,动作粗鲁,下手却轻,就连药膏都在手心里捂热了,才慢慢匀开涂抹在叶浮生手脚关节上。

“跟着我的孩子……在哪里?”细密的奇痒从伤口向骨子里蔓延,仿佛无数只虫蚁在蠕动啃噬,叶浮生的声音里带上急不可查的颤抖,说话也虚弱得可怜。

楚惜微看着这样的他,几乎要想不起十年前那个冷酷强势的背影了,究竟是自己变得强大,还是他变得脆弱了?

他依然没回答。

“为什么……救我?”叶浮生晃了晃脑袋,一块带着药香的布帛蒙住了双眼,上面冰冷的药膏接触到皮肤后很快融化,液体钻入眼睛,就像两根冰冷的手指插进眼窝里,疯狂地搅弄抠动,活像要把眼珠子生生挖出来!

叶浮生脸色顿时惨白,差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之所以差一点,是因为他咬住了一个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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