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肩头湿湿的。
青泽愣了一下,抬起脸。
应龙竟然在哭。
应龙是最不爱哭的人了,哪怕被自己欺负得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都叫哑了也是不肯哭的。
他肯定觉得哭起来很没有面子,才会连雌伏在他人身下的事情都做了,也不肯哭给自己看。
明明是情/趣嘛。
青泽一直想弄哭应龙,可应龙当真哭的时候又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应龙看起来难过极了。
把自己抱得那么紧,好像怕害怕自己离开一样。
他怎么能让应龙哭呢?他怎么舍得让应龙哭呢?他恨不得把应龙捧在心尖,含在嘴里。他恨不得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他,爱把应龙融化。
应龙求死,他就杀死他。应龙向生,他就救回他。
应龙眼中只有那轮高高的皓月,只可见那个不染俗世的神祇,他就甘愿在应龙面前当个刻薄讨厌的坏人。
他是个疯子,唯一能捧出的只有自己从未被应龙注意到的、卑微畸形的、支离破碎的爱。
应龙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怎么办啊?你哭了我怎么办啊?
应龙,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应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不在乎你有多讨厌我了,我不在乎你看的是不是我了,是我小心眼,我把白泽绑来见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把天上的月亮摘给你,我把天上的太阳摘给你。整片天高云阔的天空都给你,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把我的心剖给你,你踩在地上我也开心,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应龙却一直在摇头,唤他:青泽、青泽。
青泽一下一下吻着他的睫毛:我在呢,我在。
*
殷洛面朝石壁躺着。
他在一间陌生的石窟内醒来,石壁光滑,壁内嵌着玉石,映出冷且莹润的光。
桌椅都是石头做的,床也是石头做的。
他浑身砂砾灰尘都被擦洗掉,磨破的衣服也换了下来、余下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中衫,受伤严重的地方、十只手指的指节都分别细细的绷带缠好了。
绷带包裹得很细致,俨然费了很多心思。
旱魃手里捧着一个瓷碗,浑身骨骼咔哒作响地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扶起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把碗端到他嘴边,一勺一勺喂他喝。
殷洛喝得很慢,因为之前被旱魃掐住脖子伤了喉咙而难以顺利将药咽下。
但是拼尽全力地喝完了。
要好好喝药,喝了药才能尽快恢复。
他受过那么多伤还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无论多苦的药都能喝得一滴不剩。
旱魃每天一有空就抱着他喂各种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什么颜色的都有,他也全喝得一滴不剩。
不肯杀了他,又不肯放了他。
他手砸门、发出声音,被捂住嘴拖回床上。
背对着旱魃沉默地躺了几天,到了今天旱魃才给了他一张地图。
蓝色的点是石窟的位置,黑色的点是地牢的位置。
隔得很远。
他走得不像之前那样快了,但是总会到的。
殷洛小心把地图收起来,又养了几天伤,能如常行走了就摔了碗,把瓷片比在自己颈间。
旱魃向他靠近一步,他把瓷片插得更深些。
然后穿好衣服、推开石门,走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旱魃在愤怒地嘶吼。
他时间不多了。
他还没来得及。
第69章 溃不成军(十五)
龙!真的是雨!我长这么大, 第一次淋到雨!
应龙有司雨之能,偶尔女魃法力失控、一不小心暴走, 凶犁土丘都会哗啦啦下好大一场雨。
躁动不安、灼烤大地的腾腾热气就渐渐被驯服在淅沥雨声中。
偌大荒丘第一次下雨的时候,女魃高兴得光着脚在雨里跑来跑去。
她秀丽的头发也湿了、精致的裙子也湿了、素雅的妆面也花了,原本干净的脚上全是污浊的泥泞,比起天女像个体面全无的疯婆子。
面上倒是开心的。
这显然并不是她第一次淋雨。
第一次是在弱水以北,可她那时一心求死,被一场大雨淋湿了自焚的火苗,后来也不愿再提起。
她不愿意提起, 应龙也无意再提。
应龙手里提着一壶酒, 远远地看着她。
她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看了看自己被打脏的裙摆,转了转,发现还能转起来,就对应龙说:龙,我给你跳个舞吧。这么好的天气,最应该配一支舞!
她是天上神女, 舞姿是很好看的,寻常人无缘得见。应龙喝下一口酒, 看见越来越多淤泥随裙摆飞舞溅到她的身上。
待跳完一支舞,她半截裙子都脏掉了,只顾得上擦擦脸上的泥,就急着雀跃地问:我跳得好看吗?
应龙说:很好看。
她听罢又得意地转了几圈, 转完乐极生悲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应龙就止了雨。
她第一次心无旁骛地体验了一场雨,激动得不惜弄脏自己的裙子,甚至觉得未来的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可在之后几百年的时间里, 偶尔在雨里跳舞竟然就是她在凶犁土丘上唯一的消遣。
应龙的伤势恢复情况很糟糕,花了好几百年才勉强将她体内的致旱之力抑制了半数。
荒犁土丘上什么都没有,别说活物,经常许多天、许多天,任何声音都听不到。
漫山生长着的都是寂寞。
女魃也很难想象,这样凶名远扬的上古神祇,竟然就这样常年累月地蛰居于这样一片荒丘之上。
她起初待着觉得有些无聊,因为应龙不善言谈,就自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日子久了,竟然也习惯了。
而应龙对这座荒山简直不能用习惯来形容。
风从他身上刮过,他蜷缩在石台上,紧闭着双眼,简直变成了凶犁土丘的一部分。
在没有需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哪怕醒着,应龙也可以一动不动沉默许久,仿佛连下一秒该做什么动作都不知道。
他就像这座荒山。
但他也不全然是荒山。
到了夜晚的时候,应龙就会化成原型,趴在水潭里看天。
他一身漂亮的鳞片被水打湿了,荡着比水波更柔情潋滟的光。
长长的尾巴翘起来,搭在水潭边上,一晃一晃的。
女魃也跟着抬头看天。
黑漆漆的天幕,细碎璀璨的星辰,圆圆的月亮。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可是应龙就能一看一整晚。
眨也不眨地看着,轻轻摇曳的尾巴在水潭里藏了很多很多秘密。
应龙在看什么呢?
龙,再过几百年,等我的致旱之力完全被压制了,我们去游历人间吧,我还没见过人间真正的样子呢。
人族那帮笨蛋,胆敢这么误解本天女,等我恢复了,一定要多整整他们!
我要去偷他们的麦穗、吓跑他们养的鸡、画花他们的衣服。换季的时候,我先晒他们一会儿,等他们出了门,你再下雨,淋他们个落汤鸡。让他们知道,本天女可不是吃素的,哈哈!
龙,你怎么不说话?
应龙摇摇头:天女,等你能控制法力了,我就不能再陪你了。
女魃的笑僵在脸上。
龙,你要去哪里?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只剩独身一人了吗?
应龙没有反驳她的话,却抿了抿唇:我要去见一个人。
他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要去见一个人,我有句话要告诉他。
*
女魃坐在高高的、枯干的枝丫上晃着脚,低头看着突如其来的闯入者。
小山妖,你来这里干嘛?
你来找应龙?应龙他出去了,过几天才会回来。
是那个曾趴在石头后偷看应龙的、莽莽撞撞的年轻小妖怪。
原来他就是青泽啊。
应龙,青泽来找你了呢。
虽然过了几百年,但是他来找你了呢。
女魃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反正他回来也是要去见你的。
女魃想。
青泽摇摇头:女魃姐姐,我要去找他。你快告诉我,应龙去了哪里?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急性子。
女魃叹了口气,从干枯的树丫上飞身下来:应龙去淮水助大禹擒无支歧啦。外面世道乱着呢,你这样笨的一个小妖怪,要是去找他,可别在路上受伤了。
青泽得了答案,终于很开心地笑了:谢谢女魃姐姐,我已经满一千岁了,不算小了。
青泽道过谢就急匆匆走了,来时有些疲惫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好似压抑不住满腔的期待。
心意相通、鸳鸳交颈,自然值得期待。
女魃哼了一声,飞回枝头上坐着。
你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应龙要给我封住致旱之力才能离开,到时候你也还是要回来的。
她要当一根(个)亮(瓦)度(数)超大的蜡(电)烛(灯泡)。
牺牲自己,照亮凶离。
算了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还是赶在他们回来之前花些心思做些准备。
这样,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才不是一个空荡荡的荒丘。
应龙把她的致旱之力压制了大半,她可以下山给他们买些瓜果糕点,再打壶酒。再买点布匹、假花假草、家具木材把周围布置一下。
对了,她还想换条新裙子。这条裙子穿了那么多年,都脏得看不出样子了。
她买好吃食,编了个果篮,搬来几个大石块做成桌凳,挑了个宽敞点的山洞,凿了个任一双爱侣造作也绰绰有余的石床,扛了进去,床头插上几根红烛,恶俗地在洞壁上贴了个囍,又走出洞口,安了两个足够厚、隔音效果足够好的石门,把光秃秃的树干简单修理装点了一下、插了许多假花。
最后换上新的裙子,坐在枝头晃着脚丫等。
应龙这么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呢。
等了一天又一天。
一月又一月。
一年又一年。
凶犁土丘的入口再没有人出现。
女魃抬头看天。
黑漆漆的天幕,细碎璀璨的星辰,圆圆的月亮。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呀。
女魃低头看地。
那汪藏着应龙所有心事的小小水潭已经被她烤得干涸了。
应龙没有回来。
青泽也没有回来。
他们不小心走到了太远的地方去,忘记了回来的路。
这座山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她。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在神志刚开始混沌的时候,女魃也曾回想起过最初相遇的画面。
战鼓齐鸣,铁骑征伐。残阳被染成红色,烽火绵延到天际。
黄帝对战蚩尤九战九不胜,仙族头焦额烂、诚心相求,终得上古凶兽应龙相助,首破魔军,不日将于逐鹿与魔军决战。
她是生于后世的神祇,是高高在上的天女,悯众生艰苦,主动请缨助战逐鹿、下凡斩杀魔孽。
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就下了凡。
地上是泥土、鲜血、粪便、尸骸、腐烂的食物,恶臭无比,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穿过战火狼烟、穿过人群、穿过营帐,停下脚步。
应龙身着战甲,手持长刀,靠着一块巨石,坐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看着漫目的死亡,神色晦暗不明,鲜血把他黑色的长发糊成一缕一缕。
他的脚边放着行军用的水壶。
别人都说,里面装的不是水,是天下最烈的酒。
女魃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龙?
应龙抬起眼皮看她一眼。
女魃就笑了:你就是龙。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我是魃,他们都叫我天女。
*
她后悔过吗?
她不曾后悔呢。
*
青泽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门口正传来细微的锁孔颤动的声音。
缎衫男子每日都来折磨他一遍,身上的伤口已经疼得他两三天都没能顺利入睡了。
等他回去,应龙一定磨人得不行。
想到这里,青泽嘿嘿笑了两声,因为扯动了伤口,又皱了皱眉。
他是上古神兽,之前是被偷袭才落得重伤,如今缎衫男子给自己增加伤口的速度已经跟不上自己旧伤恢复的速度了。过不了多久,他应当就能从这里出去。
这帮人忙活这么大半天,竟然就是为了把自己抓起来折磨一顿。
不过缎衫男子今天才刚离开没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看来还是太闲。
咔哒、咔哒、咔哒。
不对。
缎衫男子开门可从来没用过这么长的时间。
细微的声音并不连贯,并不似用的钥匙。
青泽擦了擦脸上的血,坐起身来:谁?
门口安静了一会儿,没有回答,继续响起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锁孔颤动声。
难道不止一拨人掺和在这件事里?
青泽皱了皱眉头,道:你要是不回答,我就大声叫人了。
门外的声音又安静下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宋清泽,是我。
青泽愣在原地。
是殷洛。
殷洛竟然还活着。
殷洛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来找自己了。
青泽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满身血迹伤痕,委实很凄惨狼狈。
他是可以出去,但现在并不是最佳时机。
如果殷洛能得知自己还活着,就应该知道自己不需要他来救。
这间牢房会短暂地困住自己一会儿,是殷洛离开的唯一机会。
虽然自己出去应该也会把他抓回来,但更大的可能是这一会儿已然足够殷洛度过此生余下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