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角门进来,徐子先照例放下大弓,换了干净衣袍。
徐行伟和魏翼都是用赞赏的眼光看着这位昔日的小兄弟,待看到秀娘时,两人的眼光都变得暧昧起来。
“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徐子先略感狼狈,将两人带到南楼,众人坐下,小厮徐名奉茶上来,徐子先示意徐名去换清凉饮子。
这时外间大雨如注,稀里哗啦的雨水自楼阁檐下冲涮而下,整个天井似是要被水淹没了一般。
“下雨天,留客天。”徐子先道:“两位兄长今晚就不必回去了。”
魏翼嘲讽道:“回府城几十里,我们这几个月知道你心境不佳,只写信过来,未曾亲身来,来了自然就不会走,赶都赶不走的。”
三人都是大笑,徐子先倒是感觉最开心的一个,前生后世他都喜欢这样的情境,几个年轻的好友,说笑言谈不忌,时不时的大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是真的值得悲伤和忧愁……毕竟除了被斩首的徐子先的回忆,哪怕多种思绪回忆加在一起,种种体验和想法也还是青年人的想法而已。
“你先不要王顾左右而言它……”徐行伟笑骂道:“不要和我们装样子,赶紧说说那个小娘是怎回事。”
魏翼赞道:“人家是金屋藏娇,我们明达弟是藏娇于井旁,了得,了得。”
徐子先狼狈不堪,说道:“燕客兄真是善谑……那只是使女,还不是立契了的使女,而是从庄上过来帮手,抵免役钱来着。”
宗室或世家大抵都有这样的情形,徐子先一说他们就明白了。
待徐名还身过来,衣袍被雨淋湿不少,盘中托着的物事却是丝毫没有被雨淋到。
“这东西是我自制的,加了冰,还算清凉……”徐子先将琉璃酒壶端着,替两个好友一人斟了一大杯,加了冰块的葡萄酒殷红一片,看起来就很诱人。
“明达现在真的与此前大不同了,居然自己能酿酒。”魏翼先喝了一口,感觉清凉润喉,并且回味醇香,入口之初有些甜腻,再细品是有一些酒涩,最后再一回味,只余清香从鼻间透出,感觉浑身一股清爽。
“这是饮子,可不是酒。”徐子先道:“我可没加酒曲。”
葡萄酒加酒曲也是可以酿出十余度的酒精浓度,不加酒曲也行,要决是加白糖。现在白糖得之却是不易,所幸红糖不贵,在福建路又好买,所以徐子先以红糖配葡萄,结果酿出来的酒居然也不坏。
要是加了酒曲可就是酿酒,大魏对工商业的管理极为严格,酿酒是要征税,不管是自用还是买卖。
若是要卖,则还要买市籍酒照,没有这东西,私酿私卖就是犯罪,不比贩卖私盐的罪行轻什么,刺配远恶军州,或是服苦役,一番折磨是免不了的。
正因如此,朝廷才有一年一亿六千万贯的收入,不仅是盐铁专卖,朝廷对市场经济和工商生产,贸易,民间的小农经济,当然也包括农税收入,力役,各种税收名目可是千奇百怪,无孔不入。
这年头也是有果子酒,苹果酒葡萄酒还有梨酒,栗子酒都有,人们也挺爱喝。
烧酒倒是没有,或者只有雏形,但徐子先发觉贵族都不爱喝高度酒,只有下层人士喜欢粗劣和劲头足的烈酒,却是利润有限,徐子先倒是动过酿酒发财的念头,后来才发觉大魏管制甚严,一时就把这心思给放了下来。
不过得到眼前好友的肯定,徐子先还是十分的开心,也略有一些自豪。
“和天井里的小娘一起做的吧?白净净的小手摸起来感觉如何?”魏翼喝了一杯,一边讨着再要倒一杯,一边挤眉弄眼的道:“你现在又无长辈拘管,纳个妾又如何了?”
“燕客兄莫要再说。”真是误交损友,话题居然又绕到这种事上,不过徐子先也若有明悟,看来不管什么时代,几个青年男子聚集到一起时,想不谈女人,难哉。
为了不被纠缠,徐子先将李诚父子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尊府居然还有这等事?”徐行伟大为吃惊,说道:“这不是太阿倒持么,恶奴欺主,真令人忍无可忍。”
魏翼也道:“此等事坊间向有传言,发生在自己兄弟家里,却倒是真的没有想到。哦,我隐隐听说过,有人提起过南安侯府的李诚是个厉害角色,看来其人声名还是很响亮。”
徐子先苦笑道:“其在各官庄盘根错节,帐目上并无太大问题,最为关键之处是在免役钱和隐户的投献钱上。要知道,这两样可都是不能报官,不能说在明处的……”
两人都是世家子,当然知道徐子先说的是什么意思。
按制,亲王,国公,国侯,还有文武大臣因功封的县侯与乡侯,亭侯,后者没有实封,只是一种荣誉。
国侯则有实封封户,每户按月交纳三十文钱,抵了粮食等实物,减轻百姓负担。
这个数字在国初时不算太优待,国初时天下初定,赋税定的很低,杂税也少,所以国初太祖年间天下户数比现在多几百万户,耕地也比现在多,也有海贸,工商,盐铁也专卖,太祖初年的收入才六千万贯,到太祖晚年鼎盛的时候到一亿贯。
到文宗年间,经过几十年的修养生息,天下户数达到顶点,赋税中杂税曾加,酒醋一类都开始专卖,朝廷各种捞钱,税赋达到了三亿贯。
这时百姓的负担就开始加重,天下人的收入增加了,税收也是增加了。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同时要面对几股强大势力的威胁,朝廷军费开销剧增,同时文武官员的俸禄太优厚,朝廷开销越来越大……每三年一次的文武进士要取中一千多人,朝廷的负担委实不小。
加上百万以上的军队,各种浩大的工程,还有对远来诸夷的赏赐,夷人贡一千钱,还赐两千,这也是朝贡的规矩,结果朝贡越多,大魏就亏的越多。
到崇德年之前,普通的百姓生活压力就是很重,而宗室封地的食实封的封户,赋税水平还是维持着一年三百六十文钱加四十天力役的水准,相比较而言,这些封户的负担只有普通百姓的十分之一。
由此官户资格变得异常珍贵,在几十年前开始有大量百姓自愿成为各宗室官庄的隐户,就是假造名册,托名是官户,借此逃避朝廷的税赋,不管是中枢的国税还是地方的杂税,力役,都可以一抹而空。
这般下去,怕是全天下人都要成隐户了,自宣宗年间开始全国性的大清查,大量隐户被查出,其后宗室不准再收隐户,在当时的严刑峻法之下,宗室都将自家隐户交出,再下来过了几十年,隐户还是不可避免的增加,但宗室都不敢滥收,算是和朝廷还有地方官府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官员自是也有隐户,比如宰相按制可免三千亩田赋税,三百丁的力役,实际肯定远远不止此数。
哪怕是从九品的小官,亦可免几十亩地和十余丁役。
所以朝廷免役免税的大头是文武官员,宗室和他们的实际地位一样,仍然是利益版块里的小角落。
这种事,只是默契,不可公开,如果徐子先把李诚从隐户中做手脚的事捅出来,倒霉的就只能是自己。
福州的大佬们会上下其手把这事按下去,李诚豪奴欺主肯定没好下场,徐子先这二百五也定然没好果子吃。
魏翼沉吟道:“得找到拿的出手,能送到官府的证据才好治他。”
三人齐涮涮点头,徐行伟闷声道:“这李诚看来就是看准了这一条,想叫侯府吃哑巴亏。”
魏翼冷笑道:“也是看出南安侯府没人,要是另几家宗室,有在外当官的,带了出去,随便找个借口打几十板,立个站笼,要么关黑牢里,压土布袋,没几天就摆弄死了……”
徐行伟失笑道:“燕客,你名字豪爽,为人可不是这样,不要说的这么凶巴巴的吓人。”
魏翼笑道:“我这时一时气话,不过说的也是实话,李诚要是赵王府的,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徐行伟点点头,说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明达要对付这等人还是要兵行诡道,有什么要我兄弟帮忙的,只管说。”
徐子先笑道:“自然要你们帮忙,到时候你们一个也跑不掉……我要问问,福州周报你们可有熟人在?”
两个兄长都笑起来,笑了半天之后,魏翼一脸谦虚的道:“不才区区在下,就是周报主管编辑之一了。”
徐子先大喜,说道:“这样最好了,朝中有人好办事了。”
魏翼道:“职权之外,可是帮不上。职权之内,就算小小违规,为兄我也是担待了。不过,文学一版是一个致仕的老进士把持,我可插不上手。”
文学版就是那些进士举人登载诗词歌赋的版块,一般来说百姓不怎爱看,都是文人骚客官员绅士们才喜欢。
有一些大佬新写出诗词来便是在这一版刊登,报纸不指着这个版块登广告赚钱,只是希望能保持高格调,吸引官员士绅的注意,对报纸的人脉和格调都是好事。
身为一个穿越客,徐子先早就发觉大魏与历史上诸朝代不同的地方,对宗室的限制和利用做的很不错,外戚一律不封爵,只得名义上的节度使一职,太监的人数极少,几乎被文官压制的死死的……宫中太监是受外朝吏部管理,对中原王朝来说,相当罕见。
此外就是有武备学堂,邮局,报纸和客运马车一类事物,另外开矿办厂都很自由,宽松的政策使工商业极为发达,在福建路到处都有极大规模的铁矿场和铁器工厂,工厂排放的浓烟如迷雾般的笼罩着大地,徐子先少年时随父游历过几次,印象极为不佳。
再有就是海贸发达,使得大量财富随着色目商人往来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