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子站在树下,一刻时间过后,老妇叹息一声,却是醒了过来,脸色也好看的多了。
孔和坐在母亲身边,替母亲打扇子解热,眼中含泪道:“母亲,以后不要在屋中纺织了,儿子无用,母亲想贴补家计儿子也知道,但若是母亲有三长两短,儿子愧悔终生,哪里还有脸面再活在世上。”
孔母含泪应了,答应不再过于劳苦。
孔和安顿好母亲后,送徐子先和李仪出门,到院门外兜头一揖,起身后才道:“世子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去别院赴任,只是在下奇怪,别院也没甚帐目可言,为什么要叫在下去理帐呢?”
“孔兄到了就知道了,确是有事拜托。”徐子先并不明说,孔和也不追问,将两人送了几十步后,又转身回去照料母亲去了。
“这人是个孝子,可惜就是不知变通。”李仪感慨道:“要是收受一些好处,怕是早就发达了,娶个妻子回家伺候娘亲,也不至于出现今天这样的事。”
徐子先微笑道:“我倒是觉得这般秉性的人,越多越好。”
李仪闻言微微一征,继而摇头笑起来。
夕阳西下,沿路的商旅还是很多,有些往别的州去,大半的商人却是从街道往南安泽镇,也就是往福州府城而去。
徐子先目光闪烁,心中若有所思,一时间竟是呆住了。
两人一起又回到别院,分别之时,李仪拱手道:“不料世子居然精通歧黄之术,看来以前真的是小觑世子了。”
徐子先道:“李公千万莫这么说,中暑之后如何施救,悬铃游乡的游医怕都是知道,只不过偶然翻看医书看到了,倒不是通什么医术。”
“也是,世子近来看书颇勤。”李仪不再多说了,笑眯眯的又拱了拱手离开。
徐子先心情也是不坏……孔和看样子就是一个精明外露,行事有原则,有章法的干练之人,能得此人效力,好似玩游戏时意外寻访到了一个可用的人手。
自己前世的回忆中这般人才不少,但最近能招致到府中的最多只有两人,其余的大才都很难投效于自己。
可没有什么王霸之气一抖的好事,现在自己有的只有穷气。
……
起风了,堆在天边的灰暗云层有若实质,天气骤然暗下来,风吹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气,令得徐子先感觉暑期尽消,身上的汗水都被吹散了不少。
傍晚前他又照常练箭,四周的庄户人都看的多了,也不以为怪。
收箭之时起了风,猛的吹过来大片黑云,看来这一场雨可是不小。
在他收箭时有两人自背后而来,故意隐藏形迹,步履声很小很细微……但徐子先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脚步声响。
他在这里练箭三个多月,不仅射术大为长进,体力,臂力,腰力,还有精气神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古人没有太多健身器械,但亦有万夫不挡之勇的勇将,武术就是杀人术,一个人如果被人从身后逼近尚无察觉,那还称什么高人……
徐子先没有想太久,李诚父子已经隐然成了威胁,他也须处处小心,以防这父子二人狗急跳墙……
他霍然转身,手中大弓拉开,箭矢搭于上,长大的军用步弓稳稳张开,一支箭头扁平的箭矢已经搭的很稳。
这就是重箭强弓,百步之内、射中人的要害一样致命,六十步内可以破轻甲,深入人的肌里,四十步内,就算是重铁甲一样能射穿,虽会被铁甲挡住大半力道,一样能令人筋骨断折。
在火器大规模运用之前,死于弓箭之下的人也是不知凡已。
“徐明达,你要害人性命啊。”
“这才多久不见,这厮怕是疯了!”
两个人一起惊的尖叫起来,一边闪避,一边手舞足蹈,当然也是在控诉徐子先的行径有多么恶劣。
徐子先笑起来,将手中弓箭放了下去。
两人俱是他的好友,一个是徐行伟字子张,五世出宗室的“国姓世家”出身,身长而壮,是一条魁梧的汉子,已经中了武举,待时日到了就会赴京考进士,一旦得中,就有了官身,境遇会大有不同。
另一位是魏翼,字燕客,长身玉立,翩翩少年,气度仪容俱很出色。其祖父辈由真定府被朝廷派到福建路当官,一当二十余年未曾离福建路,后来就索性留在福州安了家,也是福州府城中的官宦世家子弟。
徐子先和他们都是在赵王府中相识,赵王第六子徐子文人才出色,天生聪慧,二十不到便换名考中举人,为时人所敬,其在赵王府中的听风轩的雅集是福州最顶层的交谊场所,稍微有点身份的世家子弟俱都参会,不够资格的会嗟叹不已。
论学问见识,此前的徐子先都无资格,好在赵王是他亲堂叔,他要去,徐子文却是不好拒绝。不过这种集会非富即贵,众人也不会将徐子先看在眼里,经常拿他取笑耍乐,各种粗鲁的调笑都有,以前徐子先只能咬牙忍受,谁叫他想融入真正的权贵圈子呢?
魏翼和徐行伟算是能感觉到徐子先心中的隐忍和不甘,父亲仕途不顺,徐子先为了家族不得不与人虚与委蛇,也算是潜伏爪牙忍受了吧?
这些世家子弟,看似光鲜,但除非是被家族彻底放弃,或是行商世家不讲究的,哪一个不是有一本的斑斑血泪记成的账簿?
两人时常帮衬一下徐子先,时间久了,虽然徐子先并不长进,倒是建立了深厚的交谊,平时虽未兄弟相称,实则与异姓兄弟相差不多。
徐子先在别院里,也就是这两人会来探望他,旁人可是一个也未见来过。
徐行伟最大,已经十九岁,如果不是要去考进士,怕是早就完婚……他的婚事也是定了,与城西大商家李家联姻,这也是宗室或国姓联姻的常态,商人是想攀结权贵,权贵却是想获实利……
魏翼排第二,秀才功名,其祖是府城通判,父在建州某县任县丞,其若不中进士,则家业再下滑一步也大有可能,所以魏翼能体会和理解当年徐子先的苦衷和尴尬,谁又不是身不由已呢?
徐子先排名第三,以前的神情气质风度仪表都相当普通,然而此时两个好友兄长都是吃惊的看着他……短短数月间徐子先已经长高了很多,最少是比此前高出一拳的高度,另外肩膀变宽,胸,腰,腿,都是相当的协调和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和劲力。
看到徐子先手持步弓,徐行伟是武人,一眼就看的出来这是军中的十二个力的制式大弓。
军中大弓,原本就是为了兵士练力气所用,比正常的步战用的硬弓还要大两个力,一般的人可是拉不开,就算能拉开也只能拉几个。
而眼前徐子先劲力勃发,身上衣袍俱是湿了,看起来是拉开了不少次……
光是外表已经能叫这两人吃惊,更兼看的出来徐子先风度翩翩,神态从容,仪表也由此变得出众,如果是陌生人初见,怕是很难与几个月前的纨绔宗室少年连系在一起。
“明达,”魏翼由衷赞道:“一别三月,当刮目相看了。”
徐子先笑了,乐不可支道:“这些天不少人同我说这样的话,小心点,你们不要把眼皮给刮掉了。”
徐行伟则笑道:“明达的武道是尚未入门,但身体壮实,气力上涨,最要紧的是有这么一股子坚持,再过半年,恐怕就大有可观。”
徐子先道:“要苦练多年,方能入武道之门?”
徐行伟沉吟道:“武道之门我自己都未入,不过以我观之,万人军中,入门的也只寥寥数人。真正在大战之中,将领的百人敌无甚用处,万人敌,方是致胜之道。”
魏翼笑道:“百人敌也不是没有过,本朝开国的几位大将中,符友德就擅以弱击强,以少敌众,最擅率步骑迎敌骑,自己持矟迎敌于前,经常一战之后身前伏尸过百,这就是以百人敌来破敌的大勇之将……”
徐行伟摇头一笑,说道:“我都要走了,你好生和我抬扛吧,再抬不了几回了。”
三人一并沿着菜地的空隙往别院后角门走,徐子先听了,顿了顿脚步,说道:“子张兄要离开福州了?”
“正是。”徐行伟道:“京师武学堂要招募武举教习,我打算先去投效,若被任用便能离京,待开武进士试时,可在京中就便应试,就算一科不中,可以边熬资历边待考,我这般年龄,留在福州也是荒废光阴。”
三人一时有些黯然,徐子先很快说道:“子张兄放心,你是一定会得中的。”
他的语气很笃定,说的徐行伟笑起来,拱手道:“借明达弟的吉言,若真得中了,将来必定在飞燕楼请上一桌,谢今日的祝祷。”
徐子先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他却是知道的,徐行伟这一次北上,顺利的得了教习一职,武学堂的教习是有品阶的,先是从九品,待徐行伟中了武进士后就是从九品武职官,数年之后调任建州某营统制,正七品,待东胡人杀来时,其在大都督府下效力,为副都统制,已经俨然是一员大将。
徐子先略想一下,记得徐行伟是在仙霞关战场上战殁,并未投降,也未能活下来,他神色一下有些黯然,赶紧又遮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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