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自后拎住长寿的衣领把他甩开,有人把哭着的孩子抱出来,“快去,知会舅爷,大小姐找着了。”

话音刚落,陈兴夫妇就到了。

林氏上前抱过安安,陈兴问道:“在哪儿寻着的?谁找见的?”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躬身笑道:“大小姐失足落入缸里,哭声引了人过来,小人把她抱出来的。只怕是受了惊吓,舅爷舅太瞧瞧,小姐有没有摔伤?”

陈兴拱手道:“诸位辛苦。”他从袖中摸钱出来,幸亏想着今日要给小辈发利是钱,所以随身带着一些。把眼前的下人都赏了,正要踅身回去,余光瞥见人群后沉默不语的长寿,他招招手,“你过来。”

长寿抿唇,目光迟疑。那管事喝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舅爷喊你,你小媳妇儿似的磨蹭什么?”

陈兴跟林氏耳语两句,林氏从袖中摸了一把铜钱出来。陈兴接过来然后递到长寿手里,温声道:“大家辛苦了,赵爷不在家,太太有孕,大小姐年幼,全赖大伙忠心仔细,今日才没酿出祸事。”

彼此客气了两句,陈兴和林氏带着安安一并回了上院。

那几个发现安安在水缸里的侍人都被带进院子,等待柔儿问话。

屋里,柔儿抱着安安哭了一回。她后怕得不行,若是安安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不知该怎么面对。适才浑身力气抽光,慌得什么都不能做。这会儿主心骨有了,稍稍安定下来。

上下仔细打量过,安安穿得厚实,没有摔伤,只是她还太小,复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独自逃出门跌在库房前的水缸里。陈兴叹道:“适才那位乳母还在院子里跪着,说要向你请罪,妹妹,你怎么想。”

柔儿固然生气,孩子交给她们,柔儿向是百般笼络示好,吃穿住行都给最好的,月钱是寻常侍人的两三倍,过年节轮番给她们放大假,让她们也能回家与自己的孩子相聚。平时有个大事小情,柔儿也都好说话,听说谁家有什么困难,还会主动过问相帮。为了大伙儿能尽心照顾安安,能满足的都满足了。她和赵晋都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赵晋更是出手大方,孩子会翻身了,赏。孩子会说话了,赏。孩子做了件什么叫他高兴的事,还赏。赏她身边的人,给足了她们体面。平时柔儿在家,她都会把安安带在身边,那些乳母嬷嬷比谁都闲。她这样相待,乳母却连个孩子也看不住。磕了碰了都算小事,把孩子丢了,这要如何原谅?

当然她也自责,怪自己没带好安安。今儿心情大起大落,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再见了那乳娘,会说出什么话来。言语能伤人,她也能理解,谁都有一时大意的时候。她摆摆手,道:“叫她起来,回房去吧。我今天,不想见她。”

梅蕊道是,撩帘出去传话。

隔窗听见梅蕊训斥那乳母,“太太仁厚,平素待你们不薄,可不能因着主子宽和就忘了自个儿什么身份。昨儿晚上你跟门上的孙婆子赌牌喝酒,多晚才睡,太太不知道,瞒不过我。如今为着一时贪玩,误了大事险些害了小姐,就算太太不追究,我也定会向爷秉明。”

乳母哭道:“我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求太太原宥。梅蕊姑娘教训得是,无论爷跟太太怎么罚我,我都接受。只求姑娘告知一声,小姐可有受伤,有没有被吓着?”

相处一场,人都是有感情的,安安乖巧可人,乳母也很喜欢她,不希望她出事。

屋内,林氏愤然道:“你听听,原来她昨晚赌牌去了,怪道今儿困倦。这么个人,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妹妹,你好性儿,只怕底下人当你好欺,瞧赵爷没在,一个个就不尽心,今儿出了这么大事,你得好好敲打敲打那些人,孩子的事冒不得险。再出一回这种岔子,咱们还活不活了?”

梅蕊遣走了乳娘,折回来禀道:“外院黄管事和三个小厮候在外头,太太可要传进来问话?”

柔儿点点头,杏枝将稍间的帘子放下来,梅蕊去传那几人进来,在明堂地上拜下,齐声道:“太太大吉。”

柔儿声音传出来,有些疲累,“谁找见的安安?”

黄管事笑道:“是小人。一听说小姐不见踪影,小人当真急坏了,先吩咐锁死了各门免叫小姐跑出去,又捡人少僻静处去小姐,皇天不负有心人,叫小人得偿所愿。小姐跌进库房前备用的水缸里头,幸前两日小人命人清洗水缸,把水都放干了,也是小姐吉人天相,福泽深厚,这才免了一场祸事。”

柔儿听了,也暗道好险。她把安安搂得更紧,这要是缸里有水……她不敢想下去。

“梅蕊,看赏。”柔儿道,“黄掌事,多亏您心细,您的劳苦,我会向官人秉明的。”

黄掌事一再称谢,“小人不敢居功,为主子分忧,是小人本分。大小姐金贵,哪怕要小人用命去换小姐的平安,也是值得的。”

柔儿笑道:“您客气。”又吩咐梅蕊赏那几个小厮,“你们也辛苦了。大年节下的,大伙儿舍了回家团聚的机会,尽心尽力为着我们,我是感激的,也知道大伙儿的忠心。”

几人高兴地谢了赏,长寿抿唇不言,一直默默立在管事身后。柔儿也倦了,不耐烦应酬太久,黄管事带着人告退,长寿目视帘内,隐约看见几个影子。那小姑娘很安静,被太太抱在腿上。

跨出门槛,梅蕊自后跟上来,“长寿,你留步。”

黄管事回过头,丢给长寿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长寿没理会,回过身问道:“什么事?”

梅蕊把他引到屋里,挑开帘子,柔儿缓步走出来。安安揪着母亲的衣摆,迈开小腿亦步亦趋的跟着。

“你适才好像有许多话想说。”柔儿曼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可以说了。”

长寿迟疑片刻,他没想到太太会注意到他。黄管事一上来就把他功劳抢了,这种功劳他其实根本瞧不上,所以也不会为此去辩解。可是二门上存有隐患,难保这类事不再发生。稚子无辜,岂能拿一个两岁小孩子的安危冒险?

长寿垂眸道:“我说的,你会信么?”

他寡言少语,规矩不及旁人好,有时柔儿跟他说话,他也不默不吭声。柔儿瞧他年纪小做事又勤快,不与他计较,还给他送过两回鞋和衣裳。

梅蕊在旁道:“太太单独把你喊回来,自然就是为着听你说。”

长寿道:“二门守卫不足,守门婆子爱赌钱,尤其晚上,没人注意就溜去聚赌。又贪财,外院的人为了更内园侍人往来方便,常常吩咐她留门,使几个铜板就能买通。护院每个时辰巡一回园子,路线时间都固定,那婆子只要在护院巡夜过来的时候回去,假装没离开过,就神不知鬼不觉瞒过去了。原先在浙州,黄管事管着老宅工事处,油水足,且颇有脸面,外头那些商家匠头都捧他,走他的路子承办赵府各处工事,单是石料采买一样,就能从中捞一大笔。把他调到清溪宅子,他很是不满,背地牢骚不少,水缸确实是无水的,倒不是为了清洗,是从来没备过水。库房那座跨院原该锁紧,如果各处都守卫森严,人人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小姐跑不脱,也不可能为了追猫掉到缸里。那口缸很深,比她身量高一倍,今日没摔伤,是因为她穿得厚,不是什么福泽深厚吉人天相,若现在是夏日穿得单薄,她会怎么样?本来不关我的事,我实在看不惯,这宅子里人人尸位素餐,却口口声声说如何忠心不二,我看不得这种虚伪的人。”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语调冷硬地道:“您是好人,大小姐还小,我也不想让你们,被人继续蒙骗下去。这个宅子得管,至于怎么管,是您的事儿,我能说的都说了,信不信,随意您吧。”

他低下头算行了礼,转身就朝外外走。

“抱。”

衣角被牵住,他脊背僵直,心里猛地一顿。

安安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揪住他衣摆然后抱住他的腿,“抱抱。”

她仰头望着他,就像适才在缸里看见他时那样的表情和动作。

她要他抱。

她记着他。

长寿倏地脸上泛上一片红。他有点窘,刚才那么硬气地说完那番话,甚至准备甩袖就走,转眼却被这小东西缠住要抱,他手足无措,红着脸看向柔儿,眼里颇有几分求助的意味。

柔儿抿嘴笑了笑,“安安,别缠着哥哥,过来。”

安安听见她的话,又拽了拽长寿的衣角,“哥哥抱。”

长寿面红耳赤,摊开手不敢触碰她,又不敢动,“大……大小姐……”

安安朝他比划着两手,认真地道:“哥哥抱喵喵,抱安安。”

柔儿想到刚才长寿说安安为了追猫掉进缸里,又听安安说“喵喵”,她心念一动,问道:“是你先发现她的,对吗?”黄管事等人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猫,显然这件事只有安安和长寿两人知道。

长寿微微弯下腰,低声道:“改天我替你把那只猫找回来,你放心。”

安安听懂了,她拍着手道:“喵喵,哥哥找喵喵。”

长寿心头微酸,朝她重重点了点头,“嗯,找喵喵。”说完,他飞快退后,一闪身消失在门外。

林氏和陈兴等人都很愤怒,“这些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差事上,姓黄的管事好意思拿你那么多赏钱?”

柔儿闭了闭眼,看来,她要是立不起来,这个家就永远会是一团乱。刁奴欺主,赵晋不可能去过问每个下人的差事,难道任由安安下次再走失一回?难道任由那些人继续乱来?

她一向过的太安逸了,沉浸在和赵晋的感情中,根本没注意过其他的事。她觉得应酬那些太太们难,赵晋由着她逃避,还劝她不要勉强自己。她就心安理得的躺在他编织好的摇篮里。她却忘了,这不仅是赵家,也是她的家。她是这个家里的主母,有些事该她出面,不能什么都去依靠赵晋。

可今儿刚赏过那黄管事,不可能立刻又发作处置他。她需得寻个合适的契机。

年初三在手忙脚乱中过去。

安安睡在缸里头,到底着了风,夜里咳得厉害,不住的哭闹。柔儿把她带在身边,和梅蕊轮流照应着。

赵晋初四下午才回来,自然有人把事情添与他说了。

赵晋径直去上院,一撩帘子就听见小家伙的咳嗽声。郎中满头是汗在诊脉,诊得是风寒,开了一剂小儿吃的药。赵晋脸色黑沉,坐在明堂椅上,郎中一走,就命人把当日所有伺候的人都传过来。

柔儿知道他动怒,她见了他那张脸都有点怕,迟疑上前,握住他手,“爷,也是我疏忽,您先别生气。”

赵晋道:“他们欺你好性儿,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因眼瞧就是年节,我才没发作,上回安安额上磕破皮儿,我就想撵了人的。”

柔儿迟疑道:“爷,这件事,能不能交给我来办?说起来,是我治家不严,才会出现这次的事。”

她凑近些,蹲下身来攀着他膝头,“还是说,您生我的气,怪我没照看好安安?”

赵晋捏住她下巴,叹了声,“想什么呢?”

她扶住他膝,轻轻晃了晃,“那您交给我,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赵晋忍不住笑了下,“太太开了口,我能不答应?你快起来,仔细伤到肚子。”

柔儿被他牵住手站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他拖到腿上坐着,赵晋抚着她肚子,低道:“辛苦你了,昨儿定然吓坏了吧?有没有叫郎中把脉看看?可动了胎气没有?”

柔儿摇摇头道:“不碍事的。”

“还是给郎中瞧瞧的好,金凤,刚适才那郎中请回来,给太太把脉。”

柔儿见他坚持,便没有拒绝。

夜里两人躺在帐子里,柔儿说起长寿,“那孩子我瞧是个正直纯善的,这回是他找着了安安,不居功,也不贪赏,把外院那些事都告诉我,叫我防范。我瞧他在马房当差,有点可惜了,听说您命他和韩护院学拳脚,是不是有重用他的打算?”

赵晋笑了声,“这小子反应快,学些拳脚练结实些,更好使唤。不过他有点特殊,你和安安都离他远点,免他憋着坏在你们身上动心思。我没告诉过你?他是姜无极儿子,是为了向我寻仇来的。我跟他打赌,若是三年内他杀不了我,就给我老实滚蛋,再别做梦替父报仇,若是能杀我,那就算我活该。算算日子,可快有一年了。”

柔儿咋舌,“您疯了?既是仇家,怎可留在身边?”柔儿想到长寿和安安独处过,吓出一身冷汗,万一长寿真的存了恶意,安安岂不是……

可是转念一想,若长寿真想对她和安安下手,他原有无数次机会。

赵晋笑道:“他不敢。前些日子我得着他娘下落,跟他漏了点风声,他如今正心急火燎的想知道,这些时日乖觉着呢。若是没法子拿捏住他,我能把他放身边儿?好了,能不能别在床上说外人?”

冬夜风寒,雪下得很大。有个人影悄声溜过垂花门,对守夜的孙婆子笑道:“大娘,夜里冷,吃两碗酒暖暖去吧。”

孙婆子笑道:“王小哥有心,快去吧,春樱丫头等着呢。”

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下,王护院溜进侧旁树丛,朝西走,越过荷塘小桥,前头望雪亭里候着个姑娘。

俩人一见面,就低低说了几句话。王护院猴急,把姑娘推在柱子上……

黑漆漆的园子,只雪花反射着莹光。王护院被眼前冒着热气的肌肤吸引,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远处一束光照过来,他起先都没注意到。

等他反应过来,吃惊地转过头,四面八方亮起无数灯笼。

黄管事气得脸色发青,走上前,一巴掌甩在王护院脸上。

“干、干爹?”

王护院拖住黄管事袖子,不解地望着那些护院。

黄管事怒道:“你这个蠢货!”

有人说抓着了潜进院子里的蟊贼,他以为自己能立个大功,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来抓人,谁想到抓到自己人头上,偏是他义子王贵犯事。这下好了,丑事暴露在众人面前,他想不严厉惩处都不行。

说不定,不仅护不住这逆子,还会把他自己也牵扯进来。

赵晋醒转过来,见身边空了。他披衣起身,拨开帐子,见柔儿穿着桃红外氅,缓步走进来。

她递茶过来,他便顺势接住抿了一口,蹙眉道:“这么晚你还出去了?”握住她的手,试探她掌心温度,“外头很冷,下雪了?”

柔儿点点头。他把茶盏放在一边,抬手替她解开氅衣系带,抱住她,把她脚上的鞋子脱掉,除下布袜,握住她小巧的脚。“这么凉,给你暖暖……”

她有点难耐,两手在后撑着,红着脸道:“不用的……”

他笑,“怎么不用,冻坏了怎么办?我瞧瞧,还有哪儿冷?”

她微微发颤,手臂撑不住,索性扑过来抱住他,环住他的脖子。

“爷,我刚才处置了人。”

赵晋“嗯”了声,说:“做得好。”

她忍不住笑了,“您都不知道我做什么了,就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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