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好靴子,站起身,福喜快速跟上去,躬身道,“他是个小孩子,哪里弄的药石?蒋天歌倒台后,他娘眼见孤立无援,可却在发配去往边关的路上却给人劫了,这里头定有些蹊跷。”
赵晋嗤笑,“姜夫人颇有姿色,只要她肯稍稍屈就,自然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她捡了条命回去,避祸还来不及,她找男人都找几个了,难道还会为了个尸骨都化成了灰的死鬼怂恿亲儿子犯险?”
福喜顿了下,挠挠头道:“也是。”
说话间,已到了所谓“暗室”。
推开门,里头陈旧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少年蜷缩在地上,乍闻声响,他连忙爬起缩到墙角去。
外头的光线照入,他勉强辨认出立在眼前的两个人影。
赵晋负手踱着步,轻蔑地道:“还以为给你条活路,能让你好好想清楚自己是什么境况,有什么斤两。没想到,你这般愚蠢,当真跟你那个无能的爹没两样。”
第82章
少年靠在墙壁上, 目光紧紧盯着赵晋,起初他的神色是惶恐不安的,可听到赵晋这两句话, 他眼底漫过浓浓的恨。他揪着地上的杂乱潮湿的垫子, 因愤怒, 稚嫩的脸庞显得有点狰狞。
“怎么, 这就受不了了?”赵晋负手踱着步, 嘴角抿着嘲弄的笑,“你那么想替你爹报仇, 你很敬佩他吧?觉得他风光,是个好人?”
少年咬住唇, 瘦削的两颊漫上恼恨的红, “要你管?”
“姜无极爱脸面, 平素最喜欢被人捧着, 在家里,想必也没少吹嘘自己的丰功伟绩。我要是他,自然也不愿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外做过什么龌龊事。”
少年捶地道:“我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他是被人所害,是被你害的!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我爹怎么会被抓走, 若不是你, 我们家怎么会七零八落, 是你这个坏人, 害得我们如此……”
“是么?”赵晋俯下身, 扣住少年的肩, “若不是我, 你爹就能长命百岁安枕无忧,不会走到这一步?大人的世界,不是你胜,就是我赢,输了的,只能认命。是我把你母亲推到蒋天歌床上去的么?是我让人打死你爹的?是我抄了你家,那些银子落到我口袋里了?是我摔死你弟弟,让你孤零零一个在这浙州城里流浪的么?固然我曾推波助澜,我不否认,他的死有我的手笔。可若是当真要复起仇来,你知不知道你的仇人还有许多?你要复仇,你有这个实力么?你有本事接近那些京官,避过他们的侍卫将他们全部手刃?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商人,是你唯一可以对付的,所以才从我下手?”
被戳中心事,少年眼底漫过一阵湿热,他本不想哭,可不知怎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泪水一颗一颗迸出来,在少年脏污的面庞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水印。
“你自己很清楚,就连对我,你都没有任何得手取胜的可能。你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你在北山矿场偷了火药,你怕火势燃烧太慢,而燃放火药只用一瞬。可你为了向我复仇,害得楼船掌柜损失惨重,他没了生意,生活难以为继,你那把火伤了姑娘们的容貌,她们正是好年岁,好容易挣到今日声名鹊起,你毁了她们的出路,很有可能逼死了她们。你手上这些人命,是不是也要算到我头上来,说是我害了人?”
少年僵住脸,心内一阵挣扎。
赵晋的手紧紧捏着他瘦弱的肩,“你看,我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你就有所动摇,是不是适才有一瞬,你觉得我说的没错,甚至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仇人?”
少年咬住唇,诧异第望着他。赵晋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脸,“你瞧瞧,到底还是个毛头小子,你着实太嫩了。”
他松开少年站起身,少年伏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砸在地上。
他挫败、绝望,痛苦、彷徨。他这辈子,是不是注定报不了仇了?父亲和弟弟白白死了,母亲走失了,留他孤零零的一个,靠着心底的恨意支撑着,才能熬到今天。
可是……一切都完了。
他杀不死赵晋,报不了仇,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要怎么面对自己,怎么应付余生?他该怎么办?
赵晋好心情地踱着步,他脚步稳健,神色清明,根本不似个卧床三日不清醒的人。
“我有个法子,要不要听听?”
少年发颤的肩膀顿了顿,赵晋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都等了一年多了,可见也是个有耐心的,倒比你爹还强些。”
他一步一步踏着,那缓慢而凌乱的脚步,像踩在少年心上。
“要不要打个赌?你要杀我,我给你机会。留在我身边,做个牵马的小厮,敢么?”
福喜一直没说话,此时才忍不住劝了一句,“爷,不可,此子恨毒了您,此时不除了他,岂不养虎为患?”
赵晋摆手制止他,续道:“三年为限,三年内,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杀我。若是能得手,那应是天注定,我这条命合该没在你手里。可若是不能……”
他顿了顿,“往后再不可寻仇。往后你父亲的仇,一世都不可再想起。你可要想好,你想杀我,留在我身边,将有无数的好机会。怎么样,是不是很期待?我可是期待得很呢。”
少年迟疑着,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这诱惑太大了,赵晋简直是疯的不要命,明知他想杀他,还敢把他留在世上,甚至留在身边?他到底是太自负,还是太瞧不起他?
他是姜无极的孩子,身上流的是姜家的血,他爹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强者,他怎可以堕了父亲的英名?他一定要手刃仇敌,证明给所有人看。
赵晋瞧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动心,就知道他一定会接受这个赌约。
他今天心情很好,即便身体上受了点苦。
他不再理会少年,提步跨出门槛。
福喜追上来,不赞成地道:“爷,留下这个祸端在,只怕来日要生出许多麻烦。”
赵晋叹了声,他岂会不知?可他想为安安积些福缘,将来若是他死了,盼着旁人能放她一马,也给她条生路。
——
柔儿在收拾店面,无人光顾的时候,她要么算账点货,要么帮忙做绣活,要么就在不停的打扫。
孔绣娘瞧她忙忙碌碌的,笑道:“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去瞧你闺女?跟她爹闹别扭了?”
柔儿一悚,捏紧了手里的抹布,“没……哪能啊。”
孔绣娘知道一点儿她的事,每隔十来天,她就会去趟浙州,他们店面进货没这么频繁,柔儿也不想扯谎,索性说了。
但她没提男方是谁,也没说的太详细。
孔绣娘笑道:“有个孩子这么牵扯着你,我瞧他不是真心想跟你分。大抵心里是惦记你的,只是好面子不肯说。”
柔儿不吭声,垂头把柜台抹干净。
想到那天,她心里就有点别扭。
他昏沉许久,醒来就说胡话。
他说他想她,念她的好。说他心里有她。
他扣着她的手不放。
他说希望她瞧在安安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学着怎么待她好。
他说临去京城那晚他是为了让她别替自己担心,才说那些不在乎她的话。
他说他不是真心想把她送出去,他说他是面子挂不住,无可奈何。
她推他,把他推回帐子里。
他按着脑后的伤,闭着眼说,“柔柔,你要是就这样走了,我这条命,就交代在这了。”
她脚步迟疑一瞬,他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紧紧抱住。
这一年来,他那些客气疏离,温文有礼都是假的。
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坏到极致的人。
柔儿推他、打他,一掌挥上去,发出响亮的一声。他顿了顿,然后抬手抹了下嘴唇,掐住她的下巴重新覆上。
柔儿哭了,她替自己心酸,觉得委屈极了。
她努力的活着,努力的想做个有能力有价值的人。
可在他心目中,她仍是个玩物。永远都是。
这是她的命,她的劫数。
想要改命,也许只能期待下辈子……
——
“爷,郭二爷说,想过了正午就要探望您……”福喜扶着赵晋上车,担忧地道,“您还没好,郎中说,不叫您乘车颠簸,仔细落下头疼的病根。”
赵晋不理他,掀开车帘坐在车里,想起一事,拨开窗道:“人呢?”
福喜怔了下才明白他问的是谁。
“您说姜……”
话音未落,见个身穿仆从衣裳的少年从慢吞吞从门内走出来。
十三四岁模样,生的俊美非常,身长玉立,便是穿着下人的衣裳也掩饰不住文秀气质。
“爷,人到了。”福喜上前笑道,“姜公子,您既是做了给爷牵马的活儿,就得尽心尽力才是,怎么能让主子等你呢?”
少年抿唇不言,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恼意。
车中传出赵晋的嗤笑声,“姜公子?在爷这儿,可没什么姜公子。爷身边四个小厮,福喜、福盈,发财,多宝,名儿都吉利。往后你就叫长寿。”
福喜笑道:“还不谢爷赐名?”
少年抿着唇,气得两腮微微抖动,紧抿着唇,生怕自己骂出来。
福喜瞥他一眼,“长寿,你还愣着?”
少年垂下头,铿然跪下,叩了个响头,又立即站起身,牵了缰绳在手。
福喜摇摇头,凑近车前,“爷,咱这会去哪儿?”
赵晋道:“随便转转。”
福喜答应了,正要吩咐车夫,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赵晋缓速的话语中似乎别有深意。他大胆忖度着,笑嘻嘻吩咐,“老吴,去清溪镇转转去。”
少年蹙着眉,没听懂为什么随便转转要去清溪镇那么远。
走了许久,车马在热闹的长街前停下来。日头偏西,眼见天就要黑了。
柔儿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正要关店算账,门前缓步走来一人,穿着玄色蓝银云纹氅衣,停步在阶前,仰头望了望头顶的匾额。
“绣云坊。”他轻轻念着这三字,目光移下,瞥向店中人。
他提步步上台阶,正要喊她名字,柔儿反应迅速,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门板硬生生在眼前闭上,赵晋身后的福喜长寿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长寿,他没想到,这么个小店竟然不买赵官人面子,若他没看错,店主还是瞧清了来人是赵晋才把门关上的。
他心道,这下糟了,赵晋睚眦必报,这女店主只怕没好果子吃,惹恼了他,兴许不至于纵奴伤人,但事后定要给他挤兑得生意维系不下去。
可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
赵晋顿在门前片刻,就在他以为他会恼羞成怒的时候,赵晋忽然抬手敲了敲门板,好脾气地道:“把门开开,咱们谈谈。”
第83章
柔儿紧紧抵着门, 赵晋的声音隔着门隙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