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顾家,是她之幸,然这幸事,亦不过十之二三,余那七成,便是一层层要捆入她骨髓的束缚,逼着她不得不在既定的规则之内,绞尽脑汁去学那些能让她过的稍有底气些的技能。
没人知道,她学女则女戒之时,牙关咬的有多紧,也没人知道,她跪的有多不甘愿,心里总一趟火一趟冰的煎着,又痛又恨又无奈,却不得不做出仕女榜样来图谋以后……
她那时想:以后,谁敢欺我负我辱我,我必能让那个人死的无声无息,玉能不能碎不得而知,瓦必是不能全的。
横竖,她有那个能耐,也有那个胆量。她连杀人的心都存了,又怎么会过不好呢?又凭什么过不好呢?
那时,大抵是从未想过她今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那人总是温和又耐心,不曾斥过她一句不合时宜不守规矩不成体统,他支持她的决定,尊重她的思想,保护着她的心,那么小心而坚定,珍重且宽容。
他让她一腔杀人之心全化成济世之情。
此生能有这样的人相伴,纵四方流离,亦欢喜满足。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果不欺我。
……
徐郎君随娘子与顾母如何相商,无人肯与玲珑知晓,只告诉她,后日,冉府尹会来做客,让她帮着母亲整治出一桌雅致些的吃食来。
冉府尹是个温雅大度的人,好与人说玩笑话,但若以为他没有能耐就错了,能坐南直隶应天府的府尹,没能耐可坐不稳。
他是个很成功的政客,不与提抚司交恶,也不与奸宦交恶,虽这方面被人诟做奸滑深沉,缺些文人风骨,然对整个南直隶的安稳却起了极大的作用。
家里来尊客,女孩子们是不能出去见客的,玲珑茹婉两个在厨房看过菜品后,就相携着回屋,闭门不出。一人看书,一人玩泥人过家家。
画角端来饭食,姐妹俩沉默着吃完,画角将碗碟收拾下去,姐妹俩又各自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听院里人声喧然。
顾父果然带府尹来院里看玉米了。
行吧,好歹父亲的政绩算是捞着了。
……
该种油菜了,玲珑思量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自己育好的粮种,没敢种下去,只让李大叔雇人将田地全部翻过一遍,先种一茬秋菜并各种豆子,养一养地。
李大叔也知道玲珑种地种出了名堂,不用她多吩咐,早就将一切事宜摆弄的明明白白,省了玲珑不少操心。
她只管看书、炮制香料药材就好。
徐知安抄回来的医书里有几部治风寒并一些寻常病症的成方,都是很寻常的药材,制起来也不算难,玲珑思及年迈的顾祖父顾祖母,想着多备些,往冀中多寄些。这两个老人越来越不愿意麻烦儿孙,身上不爽利也不说,全凭身边伺候的人上心,备着些成药,他们取用时也方便。
维枃堂兄要成婚了,维检几个得先回去,在冀中过了年,明年春天再出去游历。
顾母得收拾给公公婆婆的衣物吃食,还要准备给维枃的贺礼,又想着自家维杞维樘还没订下亲事,冀中那边这几年估计是每年都要做一回婚宴之事,男聘女嫁,每次都要多备一份贺礼,数一数,越是觉的家里周转艰难。
顾父这回在府尹跟前得了脸面,许多观望者瞬间转换了态度,都向顾家送了贺礼,还有人找顾父吃酒游湖,以期顾父做事时能带一带他们。官场之上,岂可吃独食,顾父与府尹通过话后,接下了几个人抛来的橄榄枝,很上道的收下了人家的礼。
有了这些礼,顾母总算解了愁肠。
顾父却暗自叹息,果然,处于官场漩涡,想独善其身是极不容易的,若不行规则内之事,就算有举天下之事功,怕也是不能做成的。
只得再叹一句,徒乎奈何。
叹息之后,便该做正事了,再怎么着,试种新粮的事不能耽误了。
玲珑写的册子是不能流出去的,顾父便让维樘多抄几册,分给几家合作者。
顾家可没有田地,府尹从官田里划了二百亩给顾父做试田,另外几家见顾家着实拮据,就各自掏了些银钱雇人将这二百亩地先拾掇一遍,也没急着种上种子,只管照着玲珑的私田来。
李大叔让人堆肥,他们也堆肥,李大叔雇人拔草,他们也拔苗,总之,他们对于此事完全陌生,只管跟着老把式做就是了。
玲珑不放心随娘子,特意问了父亲两句,顾父回说,府尹已将随娘子记下了,若新粮试种成功,就会为她向京中请功。
即便上面不授予随娘子功勋,也会将她的功勋遗于徐知安身上,许是能让徐知安去一个好些的地方做知县。
说起来也是满脸的笑,想必是对此十分满意的。
独玲珑暗自愤慨,徐知安又怎么会愿意接受她母亲的功绩?难道生而为女子,就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公正都不配得到么?
徐知安若得知这样的消息,又该是何等的心凉与难过?纵随娘子也高兴这功绩能遗于儿子身上,徐知安必是万分不愿接受这样的好处的。
他只愿他的母亲,能堂堂正正站于世人面前,再不受一句诟名。
玲珑双手捂脸,一时悲凉无比。
44.世事如白云苍狗 筵席散尽
十一月, 北方正隆冬,维枃在京里成了婚,顾家赁了一个小院儿, 就在小院里将新妇娶了过来。
邹大舅很看重大外甥, 在维枃的婚事上多有帮衬,另有凌家也相助一二,再加上徐知安魏守重等一众同年撑起排场, 维枃的婚事办的极为妥贴,关家也颇为满意。
顾大伯并邹氏两人只去了五天,等新妇三朝回门罢, 便回了冀中, 留下懵懵懂懂的新妇主持京中事务。
婚后七日, 维枃在新居设宴答谢一众同年, 邹家表兄夫妇与凌三郎二娘子早早过来帮着置办宴席。新妇腼腆,许多事不能抛头露面,就由已成婚两载的二娘子代为料理事务。在凌家, 内宅主事自然由她婆母料理, 零碎事也有长嫂担待,她做为幼子媳, 只管将自己一房的内事管理好便好, 是以,二娘子空有一身的手段能耐, 竟是全无用武之地, 来兄长家里,这才能全部施展出来。
新妇腼腆却不糊涂,她见小姑子行事如此周全妥贴,倒不敢只管两手袖身什么都不问, 支着身边伺候的人且听二娘子调度,待晚些再回来与她细说顾家到底是怎么个处事法。
邹家表嫂行事也老到,拉着二娘子来与新妇商量着订下宴席菜品,新妇关氏尚摸不清夫家的处事规矩,她见二娘子拟定的菜单极妥当,菜品有南菜有北菜,将维枃一众同年的口味都照顾到了,便朝二娘子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菜单子。
关氏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关家清贵归清贵,但在女子的教养上也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关氏也是识字知礼的。她疑惑的是,二娘子一个北地人,如何能拟出江南的饮食菜品,难道顾家对小娘子的教养竟是这样南北精通么?
亲姑嫂两个,说话也方便,关氏就夸二娘子:“妹妹着实周到细致,这样安排极是妥当,让我来,是万做不到如此的。我只会做几道寻常吃食,这样的南菜,我是做不来的,难为妹妹这样精通。”
二娘子便笑:“嫂嫂这般夸我,诚是不敢当的,这原不是我的功劳,之前在家时,家来了个堂妹,她自小在江南长大,极善厨艺,许多菜品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后来二叔调任苏州府,那里饮食更细致精美,她回去后,技艺更娴熟了。我与她通信时,她会将许多南菜写来教我,这样,我才略知道几道南菜,如今算是现学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