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而韩文彬,选择了留下。

“你不必道歉,我不怪你,人各有路。”

“不——”韩文彬猛然抬头,脸色涨红,嘶吼道:“云飞和我决裂了,他甚至和闫国民都握手言和了,说什么抛开政治,还是兄弟,却偏偏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您骂吧!是我胆小,是我懦弱!您骂我一顿,我还可以心里痛快些!”

“云飞还是年少气盛,强极则辱,刚极易折。”华永泰叹了口气,“文彬,以后的路,要你自己来走,我无法再作为师长引导你了。你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不要后悔,无论哪条路上,尽忠报国之志都不可少,我只希望你日后坚持本源,无愧于心。”

韩文彬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好了,我还要收拾行李,你们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华永泰笑了笑:

“如今我和魏教官身份特殊,明天你们就不必来送了。”

.

翌日一早,黄埔码头,华永泰等十余人乘坐第一班交通艇离岛。

而岸边站满了长洲三期全体女子队的学员,前来送行。

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的教官已经成了“重点监视”对象,回去之后等待她们的也许是集体处分,但她们还是不顾华永泰的劝阻,来到了这里。

华永泰嘴上训斥,神情终究是动容的。

汪云飞双眼泛红,而陈胜男和魏若英已是流下了眼泪。

萧瑜走上前,对华永泰笑着说:“华教官,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拦不住她们一百来号。”

华永泰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胡闹!”

萧瑜将手里的两袋普洱茶饼递给他:

“你那陈茶我真是受够了,这回你可以想放多久放多久。”

华永泰接过茶叶,久久无言。

“保重,再见。”她顿了顿,又笑道:“我说错了,不是再见,应该是,后会无期。”

此日一别,就是各为其主,你死我活,愿日后江湖不见。

“后会...无期。”

华永泰狠狠的闭上双眼,敛去了所有情绪,再睁开时,已换上了一片坚定。

他上前一步,朗声对所有人道:

“今天,我们的革/命暂时失败了,但是,你们每个人都是一颗革/命的种子,你们要让革/命四处开花结果!”

说罢,他走也不回的走上了船。

一片哭声之中,不知谁先起头,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校歌:

“......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毋忘今日本校。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青春年华何其短暂,只是这样的离别,太过猝不及防,也太过怅然若失了。

众人眼见交通艇慢慢开走,就这样消失在清晨薄雾袅袅的江面。

作者有话要说: 1926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也叫“三二〇事件”,起因至今不明,有人说是校长为了大权在握打击我党的阴谋,有人说是顽固右/派离间两党合作之计,总之最后结果是黄埔内部我党师生被全部驱逐,虽然后来还一同北伐,但双方合作已经貌合神离,为日后上海412埋下了伏笔。

第61章

杨志诚教官接替了女子队总教官的职位, 政/治教育也换成了新的老师,校内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训练和课程还在继续, 可有些东西还是在悄然间改变了。

没有了华永泰嘴硬心软的训斥,没有了魏若英无微不至的关怀, 没有了陈胜男和张邵敏一刻不休的斗嘴,没有了汪云飞又夺魁首的喜报,没有了血花剧社舞台上排练的忙碌景象, 也没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那两个吵闹的学会,连韩文彬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军校终究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军校了。

霍锦宁来过一次,想要劝萧瑜接受军校内部去苏俄政/治培训的机会,被她拒绝了。霍锦宁无奈,只得再三告诫她, 三二零事件也许只是开始, 如今广州风雨欲来, 不要轻举妄动。

六月酷暑,征战在即,校长正式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并誓师北/伐。

三期男子队全体学员, 历时一年,全部毕业, 被编入北伐革/命军中, 即将征战沙场,尽展所学。

女子队作为慰问团,在毕业典礼上, 为三期学员分发崭新的北伐革/命军装。

萧瑜冲韩文彬走去,可他一转身就没入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自从三二零事变以后,他一直在躲着她。

萧瑜心中一哂,也就没有强求,转身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闫国民。

他也看见了她,两个人沉默对视。

萧瑜轻笑了一声,慢悠悠踱了过去,

“这回你终于赢一次了。”

汪云飞学业未完,这一次毕业是三期第一名的名字终于变成了闫国民。

对于她的揶揄,闫国民没有得意,亦没有动怒,只是轻蔑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他是逃兵。”

萧瑜可有可无的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军装递给了他,顿了顿,终是沉声道:

“活着回来。”

他已被任命为总司令部机要秘书,战场风云变幻,生死难测,她与他并无太多交情,甚至彼此并不太瞧得起,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衷心的希望他活着。

那是对生命的期许,对和平的希望。

“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闫国民嘴上说的那样难听,却终究是郑重的双手接过了这套崭新的军装,低声道:

“我还要活着,和他汪云飞堂堂正正一决高下。”

......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转眼六月,上海进入了梅雨季,人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连绵的阴雨天笼罩着这座城市。

阿绣的日子过的平淡充实,学校课程按部就班,课外活动有条不紊,虽然雨天阻挡了读书会一周一次的外出聚会,无法和朋友见面,但她依旧可以在家中继续读书,自得其乐。

听说南方局势再次动荡,两/党合作出现裂痕,霍锦宁最近频繁来往广州与上海之间。

霍家老爷子霍熙怀辞官从商后,禁止霍家子孙再入官场。霍锦宁本身对争权夺利并无兴趣,然而政局和平,国家才能强大,政府安定,百姓才能富裕。霍家和康家如今是姻亲,康家与革命党的关系千丝万缕,地位举足轻重,而以目前形势来看,单就康家姐弟之间,内部也有主义分歧,霍锦宁身为康家女婿,自然要在其中周旋奔波。

阿绣不懂这些政治大事,她最近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正沉溺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书房角落里有几箱尘封的期刊报纸,从光绪到民国,中西皆有,年头久远,落满了灰尘。整理完所有书架上的书籍之后,阿绣决心将这些也整理出来。

不经意在箱底发现了几本旧笔记,随意翻看,是成册的剪报,上面偶尔还有霍锦宁的笔迹,扫一眼报纸大致内容,约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

十年前的霍锦宁啊,还是同阿绣一般大的小少年,他还没留过洋,没见过世面,没立下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他接触外界的一切手眼,便是这一张张报纸,一册册笔记,那么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

阿绣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偷偷的翻看了起来。

剪报按照时间编辑成册,有辛亥那年的风起云涌,有讨袁之役的前后始末,有护国战争的轰轰烈烈开始,黯然结束收场......报纸都是一线材料,阿绣第一次,那样真切,那样细致的了解过,过去这十几年里,脚下这片土地上真正发生过什么。

千千万万的人为革/命流血牺牲,为的就是一个光明的新中国。

剪报中也有以人物单独成册,有蔡将军,有中山先生,还有一位,是李鸿章。

年份不对,身份似乎也不对。

阿绣记得,曹老师曾在课上讲过,这位李中堂与列强签署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是腐朽的保皇派,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

带着疑惑与好奇,她翻开了这本剪报。

这个人的一生,是前朝末代纷乱百年的缩影。

“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

世事瞬息万变,方知经史子集,已不是治国之道,然而忠君爱国,终究还是唯一信仰。兴办实业,派遣幼童留学,帝国风雨飘摇之时,他妄图已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大厦倾颓,王朝的腐朽落后已是烂到了根上。

甲午战争,日本人狠狠的击碎了中国人的自尊,割地赔款,家常便饭,他们叫嚣着,让七十岁高龄的中堂来日本签条约,他不来,仗就继续打!偌大个王朝,从太后到权臣,无人敢反驳,古稀老人只能颤巍巍的远渡重洋。

日本人狼子野心,漫天要价,张口就是二万万白银,中堂含泪祈求少一点,只当是给他回国的旅费。

谈判久拖不决,第四天回驿馆的路上,有人当街刺杀,子弹正中他左颊,手下惊慌失措,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莫慌,此血可以报国矣!”

他拒绝手术,拒绝缝针,顶着这样惨烈的伤口,终于将赔款降了下来。

离开日本之时,他立誓“此生不再踏上日本国土!”,一生践行,此后哪怕途径横滨换船周转,他都拒不上岸,仅在两船之间搭木板而立。

及至八国联军进京那年,他已油尽灯枯,仍是勉力出席了议和会议,所谓“议和”,哪有“议和”?不过是再一次的懦弱退让,这一次是四五千万两白银,列强表示,人均一两,以示侮辱。

条约签完,李吐血不止,几个月后,与世长辞。

历史终究只是留下了他无数屈辱条约上签下的姓名,朝野上下,一片骂声。

有前人道:“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悲哀的不只是这个固执的愚忠之臣,还有那个封建腐朽的王朝,这个懦弱可欺的中国。

二十多年过去了,巴黎和会失山东,上海租界遍地开花,弱国无外交,中国的腰杆依旧没有挺起来。

梅雨天里,阿绣恍然觉得双眼也泛起了潮湿。

心中激荡着一股莫名的冲动,鞭策着她要去做什么,要去学什么,要去改变什么。

最后一页讣告之后,是少年人郑重其事手写的一行承诺:

未了之事,我辈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不识李鸿章,如今方知真中堂。也不是说他就是完全的好人亦或坏人,历史和政治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只不过长大后读了一些书会颠覆以前对教科书上一些人的印象,历史不过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是要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的。

这件事对阿绣日后的人生影响很大。

第62章

七月流火, 军校新入学的四期生举行了第一次实战演练。

实战演习的地点,按照惯例, 还是与长洲岛隔江相望的珠村。这天一大早, 女子队的数十名学员就在沈霞队长的带领下,到村内的大街小巷提出《告农民书》, 预告村民,免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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