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怎么伤的?疼不疼?忍一下。”

梁瑾急忙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替她包扎伤口,心疼不已。

萧瑜垂眸看向鲜红的血迹侵染着雪白的绢丝,连上面“怀瑜握瑾”四个字都被染红了。

“脏了。”

她轻声说。

“哪里有你的伤重要?”

梁瑾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轻柔抚上她的脸,低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已经明白这一地狼藉是谁做的好事了,可是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叫这个从来漫不经心的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萧瑜眼神定定看向虚空的一处,缓缓的开口:“我刚才,去见过我母亲了。”

梁瑾目光一颤,他从来没听她说过母亲的事,一度以为她幼年丧母,没想到人还在世。

可她如今这样表现,相必会面是极不愉快的。

萧瑜轻轻一笑:“我这样,像不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如果说她对康雅惠没有丝毫的期待,恐怕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从小到大,萧子显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早就在心里有所偏颇,为母亲的出走找了无数个理由。

可这些理由她的母亲一个也不需要,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在两岁时就被她彻底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的女儿。

她只是康雅惠厌恶的曾经,耻辱的过去,丢人的现在,以及能促成与霍家联姻合作的未来。

萧瑜从没有期望康雅惠能喜欢她,疼爱她,可如今看来,康雅惠对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反感,并且丝毫不屑遮掩。

梁瑾忍不住站起来,轻轻抱住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用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她的短发。

“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反正……你已经长大嫁人了不是吗?”

他当真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如同被抛弃的小孩子,如同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多看一眼,心里都冒酸水。这人多云淡风轻啊,心多硬多凉啊,这世上为何还有人能叫她如此脆弱伤神?

“不再见?多硬气,呵,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那都是因为筹码还不够沉……”

萧瑜轻笑了两下:“我没事,你去拿伤药吧。”

梁瑾迟疑的端详着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无大碍了,这才去取药。

他特意拿的之前济仁堂的伤药,唯恐她留疤痕。

仔仔细细为她上过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他小心翼翼将那条手帕收了起来,想着一会儿去洗干净血迹。

“金老爷子是如何走的?”萧瑜随口问。

梁瑾这才想起白日里葬礼上的听闻,不禁叹了口气:

“日前有场贵人堂会,点了名要让金老爷子去,老爷子卧病许久了,推辞不肯,他们便把老爷子儿子抓进班房,派了四个巡警把老爷子从病榻押到堂会上。老爷子撑着一口气全力以赴唱完,下了台即刻晕倒,送回家当夜就去了。”

金老爷子七十岁高龄了,是梨园响当当的前辈高人,能文能武,德艺双馨。

然而那又如何呢?他们叫你唱,就得唱。

自古伶人多悲苦,又有哪个能得了善终。

“究竟什么时候,戏子也能活得像个人样呢?”梁瑾苦笑。

萧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听闻徐鹤先生带着徒弟应邀去东京访问了。”

她看向他:“你怎么没去?”

梁瑾稍微惊慌了一下,而后又迅速掩盖住了,他一边起身去收拾屋子,一边道:

“我?我自然是不够格的,徐先生弟子众多,我哪里能排得上号......对了,你想吃什么宵夜,我去做给你?”

“不用了。”

萧瑜摇了摇头,突然道:

“我明天搬回霍府住。”

梁瑾身子一僵,本来捡起的半个花瓶再次掉在地上,这一次花瓶摔得粉碎。

萧瑜紧紧盯着梁瑾惨白的脸色,一口气道:“珏儿和金环也跟我走。”

“为什么?”梁瑾轻声问。

萧瑜有些受不了,她僵着脖子转过头,声音木木的解释:“霍锦宁后天回来,为了和谈的事,他会待上一阵。我住在这里,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暂时的。”

她听见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道:“还是吃一些吧,豌豆黄怎么样?这时辰东街那家店还能开门,我现在就去买。”

而后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匆匆出了门。

萧瑜默默转过头来,看着一地狼藉的屋子,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心软。

......

十二月末,中山先生乘专车抵达北京。

那天下午正阳门火车站,人头攒动,彩旗飘飘,各行各界数万人从清晨开始自发在寒风中等待。欢迎队伍由车站一直排到城门侧,横幅随处可见,标语四处张贴,传单沿街发放,场面热闹非凡。

人们对这次和谈充满希望,对即将到来的和平充满信心。

而彼时萧瑜并没有在场,她只是躺在霍府院子里的贵妃椅上晒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阳,这些都是霍锦宁回来告诉她的。

“你为什么不去,无论和谈结果,这一幕必定铭记史册。”

“她不准许我参与政事。”萧瑜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将你这个康家女婿送到他们面前,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霍锦宁不置可否:“那又为何闭门不出?”

“我正在谨遵她的教诲,改正陋习,可我这人陋习太多,平日里去的地方见的人,算一算都是她瞧不上的,不如留在家里晒太阳。”

她眯起眼睛,双手枕在头下,舒舒服服的仰躺着,状若悠闲。

霍锦宁忍不住伸手将她眉前的碎发轻轻拨开,叹了口气:

“事情没有那样顺利。”

萧瑜猛地睁开眼:“怎么了?”

“中山先生病了。”

北方正值隆冬严寒季节,寒风刺骨,由于旅途劳顿,中山先生抵达天津时身体已在发烧。而且他肝病发作,入京之时,一直低烧。

直奉两军邀请和谈,本就不是秉着和平统一之心,中山先生明知希望渺茫,仍愿意以身犯险,北上一试。可如今这一病,让本就莫测的局面变得更加无望了。

这几天,霍锦宁都在北京饭店随同康博文、康雅惠夫妇陪护中山先生,萧瑜独自在家,纵有心,然无力,只能派霍祥跟着随时打电话回来向她汇报。

.

这一日下午,霍府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周大哥怎么突然拜访?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备下酒菜。”

萧瑜笑着请周光伟入座,吩咐下人倒茶。

“最近可好,怎么不见兰姐?”

“不必了,我不久坐,只是有事和你谈谈。”惯常笑容和气的周光伟脸色不太好,皱眉补充道:“有关云天的事。”

萧瑜笑容渐渐淡下,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周大哥来霍府和我谈云老板的事,似乎不妥吧。”

“不妥至极,可我别无他法。”周光伟有丝急迫,“月初徐鹤教授应日本帝国剧场社长邀请,带弟子访问日本,先后在东京、大阪、京都等地演出,反响轰动。他本是欲带云天一同前往,可云天拒绝了,你可知道?”

“知道。”

“上个月,音韵社在中央公园水榭宴集,首次公开献唱徐鹤先生新编曲目《洛神传》,唱宓妃的旦角一曲惊艳四座,如今成了京城身价最高的红角。而这出戏本来是徐鹤教授从梁瑾身上寻到灵感,为他量身定制,可云天却拒绝了,你可知道?”

“也知道。”

“还有......”

“周大哥不必说了。”萧瑜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全知道。”

“好,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连番拒绝徐鹤先生的青睐,拒绝这样天赐良机?”

萧瑜淡淡反问:“周大哥以为呢?”

周光伟长叹一声:“他是为了你啊。”

是啊,他说戏子门前是非多,他不打紧,怕给她添罗烂。

“你是有夫之妇,是霍家二少奶奶,他若抛头露面,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流言蜚语。他为了你宁愿不再唱戏,宁愿只窝在小小的燕子胡同,而你却忍心吗?”

周光伟激动道:“你知晓一个人要多幸运才能被老天爷赏这口饭吃?一个人要多刻苦才能在台上唱出名声?碧云天,他是为这戏台生的,他合该扬名天下,他合该千古流芳啊!”

“萧二小姐,霍二少奶奶,您放了他罢。”

萧瑜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想笑。

这一字一句,血泪控诉,仿佛她已经扼死了一朵戏坛蓓蕾,杀死了一颗梨园新星,简直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然而,对这一切,她却不能反驳。

“周大哥,你说得句句在理,我心底也极为认同。”

周光伟面容一缓,刚要开口,却听萧瑜接着说:

“可这话我不爱听,也轮不到你来说!”

稀里哗啦——

茶杯被重重的掷到地上,摔得稀碎。

萧瑜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声道:“他是好是坏,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

周光伟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为了学戏,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吗?可我不能,我这辈子就算唱破了嗓子,唱死在台上,我也演不了花旦,唱不成名角!人过中年,我也死心了,可当我见到碧云天的那一刻,我听他开腔的一瞬间,我这半辈子所有的梦想,全部死灰复燃了!我当不成名角,可我能把碧云天捧成名角。我可以为他筹集资金,我可以为他宣传造势,我能让他唱/红四海,唱到美国百老汇,唱到巴黎香榭去!”

“可你不懂他,他不求名,不求利,他只是希望戏子的命别那么苦,别那么让人瞧不起。”

“有一个碧云天,还怕没有千千万万个碧云天吗?”

周光伟越说越激动,他手舞足蹈:“如今国人视传统为糟粕,视舶来为精华,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越发没有自信起来。只要能把戏曲推到国际上,一方面促进交流,一方面也让国人觉醒,我们自己就有最古老的艺术,最美妙的文化,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这样何愁戏子再被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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