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中国之弊病,乃百年沉珂,非一日能救,他们舍了青春,舍了年华,这条路不见光明,反而愈加坎坷。

伪满国成立之初,日本即发表过所谓《满洲国建国宣言》,公然宣称“凡长城以北关外东北四省均为满洲国领土,热河为满洲一部分。”从二月份热河告急,到今日确定承德失守,全境沦陷,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热河省主席率部不战而逃,日军以一百二十八名骑兵前头部队,兵不血刃,又拿下了一个省。

谢景澜见她来了,勉强笑了笑,随手递给她根烟。

萧瑜顿了顿,终是接过了。

低头点上烟火,两点红光闪烁在烟雾缭绕里,谢景澜似悲似喜道:

“可恨我们竟是一屋子书生。”

若是武将,此时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在千里之外听到这样叫人心痛的消息,却无能为力。

“楚荆已经决定了,他向《申报》递交了战地记者的申请。”

萧瑜轻微一颤,哑声道:“好。”

她下意识的抽了几口烟,肺部骤然吸入焦灼的气体,她被呛得猛烈咳嗽,直到咳出了眼泪。

目之所及身上这套黄绿色的德式军装,是何等的讽刺。

她走向站在窗边静默不语的霍锦宁,他淡淡瞥了一眼她指尖的洋烟,只简短说了句:

“少抽些。”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二人一同远渡重洋留学念书。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传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租住的公寓里挤满了等候消息的华人留学生。最后左盼右盼,直等到了德国所占据的山东半岛主权被让渡给了日本人的失望结果。

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失声痛哭,有人甚至当场写血书立誓。

年少时人云亦云,霍锦宁立志实业救国,她也跟着热血,霍锦宁出国留学,她也跟着赴美。但那一晚,是她头一次那样深切的感受到,千里之外发生了一件与你眼前生活无关紧要的事,却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彼时霍锦宁说,谁也不能帮我们,谁也不能救我们,想要把今日之耻还回去,想要把今日之恨报回去,除富国强民外,别无他法。

于是他们离开北洋政府,支持南方革命,推翻了军阀统治,拥立南京政府,寄希望于新生的政权和领袖能够带来全新的中国。

然而经年以后,那个晚上的悲恸依然在重演。

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她迫切的希望他能说什么,他能回答什么,他能告诉她接下来他们该如何做?

霍锦宁静默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许久没有回答。

直到萧瑜指尖那根香烟燃尽,他才终于开口:

“长城以北,一寸土地都不属于我们了。”

长城以南,沃野千里,一马平川。

他们如今,只剩长城一线了。

这道屏障,抵御过匈奴,抵御过蒙古,抵御过清兵,如今,还能不能再次抵御住东洋外敌?

萧瑜觉得自己的指尖被烟蒂烫了一下,浑身一颤。

如同被什么咬了一口,血液从小孔里潺潺流出,四肢渐渐冰凉。

霍锦宁苦笑了一下,将手边一个黑色丝绒的首饰盒递给她:

“本来,想送你的。”

萧瑜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绿松石钻石项链,一如既往的繁复奢华,她几乎永远不会戴上的款式。

不知从何时起,每年生日的时候,他都会送她一样珠宝首饰做礼物,十年如一日,那是对她六岁起便再不能穿裙子留长发的补偿。

“今后,就不必了。”

她郑重的合上了盒子。

此刻开始,这一天不再是该庆贺的日子,而是国人心中永恒的耻辱。

直到一切能血债血偿还回去的那一天。

.

三月五日,长城保卫战打响。长城义院口﹑冷口﹑喜峰口﹑古北口等地,中方顽强抵抗、浴血奋战,但日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及至四月底,长城沿线失守,平津危急。

四月十日,委员长在南昌指示各部将领:抗日必先剿匪,匪未剿清之前,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的处罚。

五月,日军兵临北平城下,双方停止军事行动,商议和谈。

月末,中日双方在塘沽签订停战协议,协议规定中国军队撤至长城以西、以南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为非武装区,同时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默认日本对东北、热河的合法占领。

民国二十二年,前朝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历史再一次重演。

作者有话要说: 1.当国联决定接受调查团报告书之后,日本政府立即做出强烈的反应。1933年3月27日,日本政府发表通告,宣布日本退出国际联盟。日本宣布退出国际联盟不仅打击了国际联盟组织本身,而且破坏了华盛顿会议所确定的远东和太平洋地区的国际力量对比。此外,这一事件还刺激了美国、英国和日本的海军军备竞赛。

2.1933年2月21日至3月10日热河战役,民国时期热河省大概在河北和辽宁之间,分别有如今内蒙古,河北,辽宁的一部分,2月21日,热河战役爆发,3月4日省会承德失守,3月10日热河全境沦陷。

3.1933年3月至5月长城保卫战,失败之后国府成立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1933年5月31日与日本代表冈村宁次签订《塘沽停战协定》。

4.这章历史事件多了一些,下一章时间线会有所跳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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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人在少年时总觉得时光漫长, 一刹那也可以是永远,而立之年以后, 便恍然觉得十年八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

《塘沽协定》签订以后, 日子还是流水一样的过去,时间变得极快又极慢。

当无能为力到极点之时, 自欺欺人似乎变成了最好的选择。一件事摆在那里,总有法子视若无睹,似乎心里不在意, 就好像真的不存在一样。

这几年打着抗日救灾名义的晚会层出不穷,似乎一切奢华享乐蒙上“抗日”的这层面纱,就可以堂而皇之,心安理得起来。

萧瑜已经十分厌倦这样的场合了,然而总有一些推拒不了的时候, 需要象征性的出席。每当此时便有层出不穷的人凑上来攀附, 让她总觉得自己在那些人眼中是块沾了蜜糖的蛋糕, 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马蜂窝里。

“哟,侄媳妇,出来玩要开心一点, 打老远就见到你冷着一张脸,要不要我介绍一些新朋友给你认识啊?”

许久不见的霍家七小姐霍冬英挽着男伴的手, 摇曳生姿的走了过来, 对萧瑜周身生人勿进的气息视若无睹,径自挨着她身边亲密的坐了下来。

她伸手捻起萧瑜指尖燃了半截的洋烟,放在自己口中, 烟雾缭绕间,彼此的面孔就这样模糊了。

“还是不了。”

萧瑜瞥了眼她身边的男伴,“七姑姑的品味越来越差了。”

那男人二十出头,油头粉面,是典型的上海小开,若是以往霍冬英那些桃色绯闻还是你来我往的博弈,而今就只剩下一场钱色的交易了。

她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也不顾身边男人还在,直言道:“听话就好了。”

霍七小姐十年如一日的风情万种游弋在上海滩的风月场,身边干女儿换了一批又一批,男朋友换了一打又一打,而时光悄然流逝,她终究也老了。

“倒是你,和那个小戏子还在一起?”霍冬英揶揄。

萧瑜不喜欢她的遣词,皱了皱眉:“与你无关。”

霍冬英轻笑了一声:“与我倒是无关,有人倒是很关心。我大哥前几天还在家里大发脾气,儿媳妇这么些年也没给霍家生儿育女,当真是家门不幸,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多给霍小二张罗几个姨太太。”

萧瑜忍不住嗤笑一声,“他倒是妻妾成群,也没见人丁多兴旺。”

唯一个儿子身上流着的,还不是自己的血。

霍成宣这几年身体愈发差了,霍锦宁自从去了四川,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人老了,总是会变很多,霍成宣最近一段日子心心念念的不是公司厂子,而是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可惜儿子三天两头跑到川渝,儿媳妇和别人不清不楚,委实是家门不幸。

“我呢,他就是别指望了,二哥哥那边,他也指望不上。”

阿绣一去法国三年,归期渺茫,霍大爷的心愿恐怕一时半会看不见希望。

萧瑜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施施然起身告辞。

“七姑姑慢慢玩,我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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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汽车里,看着窗外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萧瑜倏尔会产生一种荒诞之感。

同属一个国度,关外两万里土地落入敌手,三千万同胞成了亡国奴,东北的抗联游击队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支撑,北平激进的学生呼吁抗日不惜自焚在委员长官邸前,上海滩刚刚华灯初上笙歌不夜。

有人战死沙场成了丰碑,有人孤军奋战生而寂寥,有人醉生梦死自我麻木,她却在被人关心几时能怀上孩子。

也是,好歹而立已过,夫妻两个还这样家不成家的委实不像个样子。

然而怀揣着这份关心的还不止是一个人。

从舞会回到家中,萧瑜在家门口遇见了恭候许久的刘立生,他是康雅惠的私人秘书。

萧瑜不禁失笑:“多大点事,还劳烦刘秘书亲自上门了。”

“二小姐。”

刘秘书点点头,冷淡道:“您电话不接,人影不见,夫人只好让我亲自来找你。”

“所以我今天是一定得去医院检查了?”

刘秘书神色缓和了几分:“夫人也是担心二小姐的身体。”

萧瑜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想请刘秘书借一步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

“云天,云天你站住!”

梁瑾铁青着一张脸快步走出华懋饭店的旋转门,不顾身后周光伟迭声的叫喊,将将走下台阶时,终于被拽住了。

周光伟一边拿手帕擦着满头大汗,一边喘着粗气,“你,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这么跑了?山本先生还在里面......”

梁瑾冷声打断了他:“周哥,你没说过今日的会有日本人列席。”

周光伟有些讪讪:“你之前也并没问过。”

“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日本人。”

“可是这一次机会实属难得。”周光伟有些急道:“帝国剧场社长亲自邀请,东京、大阪、京都、神户多地巡演,所有经费全部不用操心,日本不是你以前一直以来都想要访问的国家吗?”

“那不过是以前,”梁瑾甚为冷淡:“我曾经对东洋文化有过欣赏,但后来才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不懂艺术的野兽。”

周光伟一噎,慢慢叹了口气,“云天,你的心思我明白,可你如今正当盛年,如日中天,再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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