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他又一边抖了抖手里的蛋糕,示意她接过,“吃点呗?你难道一点不饿?”
任由他喋喋不休。
她脑子里突然浮现的,却是在某个寻常的午后,长沙发上,自己倚在钟邵奇的肩膀,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钟先生,什么叫“走一步,看三步”?
——打个比方,田忌赛马,布局谋篇,不只关注一局的胜败,争一颗棋子的得失,只要最后能赢,暂时的劣势也算是优势了。
那时她皱皱鼻子,只问一句,“所以意思是,偶尔示弱输一局没关系吗,因为你总会赢回来?”说是这么说,又忍不住叹口气,“啊,但我怎么分清楚,这是第一局,还是最后一局?”
他纤长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闻声,侧过脸来,伸手揉揉她头发。
“我不在的时候,是第一局。我回来的时候,是最后一局,你只要平平安安,等我回来,我们总会赢的。”
仿佛是霍然之间的清醒。
她推开宋致宁手里那小块的蛋糕,直接扒过那个八寸的大蛋糕,一口一口,专选里头的新鲜芒果,送进嘴里,到末了,连嚼也不嚼,一并咽下肚。
直至某种粘腻的感觉从喉口反到唇齿,肉眼可见地红斑爬上她侧脸,她忍住那股不适感,依旧在麻木地重复吞咽的动作,直至连宋致宁也发觉不对,一把拦住她动作。
“陈昭!你的脸!”
她感觉到肺里几乎有什么灼烧起来,呼吸紧跟着急促,却还继续捂住口鼻,将最后那块堵在喉口的芒果,死命咽进腹中——
末了。
死死地,陈昭用最后的力气,腾出一只手,攥住宋致宁的胳膊。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卖惨,演上一出贪吃过敏的好戏。
他却吓得,脸比她还白,当即猛按病床边的呼叫铃,伸手把那蛋糕一把拂开。
扯起嗓子,就是一阵大吼:“我靠,不要命了,喂!医生,医生!——”
……!
那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敏,给陈昭带来了一系列呼吸急促和彻夜高烧的连锁反应,又因当季香港季节性流感高发,而两者“恰巧”症状相似,她便这样“迷迷糊糊”,被医院勒令住院观察,隔离了一周。
等到隔离诊治结束,许多早早蹲守的八卦记者早已耐心耗尽,娱乐版的头条更新换代,又转向哪家的贵公子新欢靓丽,哪家的掌上明珠所托非人。
有关钟家的种种议论,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也早已悄无声息间,被钟老爷子一手压下。
香港烽烟稍稍一散,陈昭便和宋致宁一起,裹着严严实实的医用口罩,混在拥挤的就诊人群中离开医院,赶赴机场,宋三少雷厉风行,安排回返上海。
一路通行无阻。
以至于,就连宋致宁,也不得不感叹那一招险棋下得精妙,又掩不住好奇。
忍了一路,终于还是在抵达上海、离开机场的路上,在两人难得同乘一车,平静无言的当口,悄悄问一句:“陈昭,对自己这么狠——你这是和钟邵奇商量好了?”
问这话时,他小心谨慎,尤其对某个人名讳莫如深。
陈昭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边,闻声,却只疑惑地抬眼。
在心底预演过千百万次的这一眼。
“钟邵奇?”她摸了摸鼻子,略一蹙眉,“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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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用了很长时间,让周围人都放心自己是真的因为连日的高烧而触发选择性失忆。
她在每一个人问起“钟邵奇”时,露出满脸疑惑,似乎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和钟邵奇这个“富家子弟”是真的毫无瓜葛,连宋致宁是如何找到自己做秘书,洛一珩是因为什么样的因由把自己带入行,都一并用“一想到就头疼”敷衍过去。
多亏了宋致宁这个冤大头。
他一相信了,就是真的相信,也偏要全世界都相信,陈昭是真的从此和钟家没了瓜葛。
似乎比谁都开心,一切能够这样刚刚好的回到原点。
也和她插科打诨,比任何人都积极的,不再提起丝毫初遇的故事。
那段时间,陈昭经常在洛一珩的化妆间,等到人群散尽,自己在那孤零零收拾化妆品和衣服的时候,撞见“恰巧来访”的宋致宁。
她看着对方,有点手足无措地跟自己演示他印象里两人的初遇,看着对方装腔作势地表演,说自己那一夜遇见醉酒的宋静和时,是怎样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让他突然地感到稀奇。
“我那时候只觉得你有点有趣,”他说,“后来嘛,后来你在我身边工作,你好像一点也不怕我,总是顶嘴,我觉得你是个野丫头,但又有人告诉我了,你小时候的故事,我更觉得稀奇了,你这么个打不死的小强,原来也会那么喜欢——不是,原来也有蛮让人欣赏的一面嘛。”
他的眼里有亮晶晶的星星。
几乎差一点,就要让伪装的天衣无缝的她,也要相信,两人的初遇,并不开始于兰桂坊那一夜,银行卡扇在脸上,那冷冰冰的触感。
“陈昭,”在那个狭窄又闷热的小化妆室里,格格不入、一身名牌的宋三少,曾经那样对她说,“其实现在来看,我也不错,是不是?”
似乎没了钟邵奇的珠玉在前。
没了那天晚上我对你的蔑视,我也并不是个多坏的人,是不是?
陈昭“噗嗤”一声,笑了。
她说宋三少,我觉得你这个样子像是在……
“怎么说呢,好像小孩子在攀比玩具一样,你看你看,我本来觉得你这个玩具不怎么样,后来发现原来别人家的小孩都喜欢你,那我也要有一个,我觉得你稀奇,那我就一定要有一个限量版。”
宋致宁愣了愣。
“我还很忙呢,”她却先一步下了逐客令,“宋少,今天卓小姐不是约你在观景台吃烛光晚餐?别迟到了。”
不得不承认。
有的时候,无论是有记忆的陈昭,还是“失忆”的陈昭,似乎都比旁人看得清楚,对于宋致宁而言,需要的是“稀奇”,而不是恒久的爱。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什么样的女人,哪怕可以从玩物变成恋人,却永远不会成为妻子;
什么样的女人,也许永远只不过是相敬如宾,却能够好好利用,成为稳固地位的垫脚石。
所以,在那样无数个疑似表白又总是无疾而终的场合,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四两拨千斤,你我心知肚明。
她就这样仰起头,耀眼自在地活了两年半。
直到有一天,在养老院,在一个寻常的探望日,她看见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记,写六个字,名字身份,都是她心上欢喜。
直到有一天,在狭窄的楼道口,一个对视,一个抬眼,一个娃娃,她就明白过来,等待的人,虽然迟到,却还是归来。
就像她生闷气,把娃娃塞给旁人,还是会在不多不少的一夜过后,回到她手中。
2014年。
他曾经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出现在她身边的理由,斥资并购爷爷所工作过的“上海宝林高级成衣定制公司”。
于是,2017年。
在那座属于宝林的陈旧写字楼,在陌生的办公室,他俯身拥抱她,一切命运,仿佛一个回转的圆。
他说:“昭昭,没事了。”
她环着他的脖子,三十岁了,却还像个大孩子,鼻涕眼泪全蹭上他西装,好半晌,才自己抹抹眼泪,微微抵住他肩膀,隔开一点点距离。
为了看清方才自己一巴掌在他脸上留下的红印,还有他眉间,那个陌生的,横亘眉尾的疤痕。
一咬牙,一撇嘴,眼泪又噼里啪啦往下掉。
不再问这失却的两年,也不再怪罪这两年寻觅不到的某位钟先生。
她只是摸了摸他脸,手指蹭过凹凸不平的疤痕,沤红着眼,问一句:“疼不疼啊?”
钟绍齐瞧着她又哭又笑的表情。
双手捧住她的脸,微微弓下腰。
视线与她平齐。
钟先生庄而重之地,冲她摇了摇头,“……好了昭昭,”他哄她,用最温柔的语调,“不哭……不疼。”
第34章
这天下午,宝林的临退休老裁缝黄师傅临危受命,接了个大单,在三天内,复刻1935年宝林初代公司出品的高级中山装。
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叼着烟袋,对着面前缩水的版型琢磨了老半天,跟身旁的小学徒念叨一句:“以前我跟我师傅老陈学的时候,这一针一线的,得做半个多月,后来老陈退休了我去看他,他自个儿做,得三个月才出个形!现在啊,有机器了,做出来的东西是快了,……但还非就不是这个味了。”
话虽如此,一件衣服十万,换了谁,也不会随意对待。
他由是唠唠叨叨开了工。
还没做得了半小时,叹口气,黄师傅忽而又反过身,招呼正帮工量尺码的学徒:“你去问问,问问那个新来的邵总,能不能宽两天?”
小学徒最受不了师傅咕哝,闻声不迭点头,放了量尺,一溜烟便跑了。
没多时,不过四五分钟,却又灰溜溜地回来,扒拉着门,低声说一句:“师傅,那邵总不在办公室,走了。”
“走了?跑哪去了?”黄师傅浓眉一挑,“现在的小年轻啊,我那时候跟老陈学,一天到晚屁股都不敢挪一寸——”
小学徒赔了个笑脸。
“现在时代不同啦,师傅。说是跟女朋友……还是老婆?不知道,总之是跟女孩子走了,一群前台招待姐姐都在心碎呢。”
不知道自己让一群女孩子心碎的“邵总”,当然也不知道这些个背地里的讨论。
毕竟当时,他正陪着陈昭,两个“不务正业”的大忙人,在工作时间偷闲、跑到陈昭新家小区外头的沃尔玛……
买菜。
钟绍齐裹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帽子,推着购物车,跟在陈昭后头。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话,陈昭便听着,每每回过身来往筐里放两瓶酱醋,搭上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他也不生气,索性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说。
就像一对稀疏平常的夫妻,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小事如数家珍。
末了,把账一结,钟绍齐提着满满当当的两大塑料袋“战利品”,和斗志满满的某厨娘回了家。
好在两个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把正事留在餐桌上谈,是故,在饭菜端上桌之前,都尚且保持着一派轻快——
“钟生,烫烫烫!来帮我端一下这个汤!”她飞快地把汤端起又放下,捏着耳珠摩挲,“啊烫死了!”
“……”
五分钟之前才刚被她赶出厨房的钟绍齐长腿一迈,走近她身边,而后眼神一瞥,相当习以为常地,随手捞起墙上挂着的隔热手套,把汤稳稳捧起。
不消两分钟,同样的情况又在陈昭笨手笨脚从电饭煲里端饭盆的时候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