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
说出来可能很多人不信, 四十二岁的我,容颜、身段其实并没有变多少,依旧明艳照人, 但眼中的色彩变了,用府里小宫人的话来说,娘娘这双眼睛一看就是有故事的,温柔又坚定。
我感谢岁月赐给我的这段故事。
其实有时候回想这十年,我甚至有点感谢李璋的不安、排挤、陷害……因为这小子的作,因为当初杜老和陈砚松的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我有了足够因由和不得已的苦衷,所以这十年我和孩子们一直住在宫外。
宫里宫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意思。
在宫里,我和李昭是君臣关系,头上有宫规和礼法压着,跟前还有贵妃和宝充容,无不提醒我要规行矩步,注意自己身份;
而在宫外,我们就是这天下最普通的夫妻关系,会吵会闹会笑,会抱一起睡。
这十年,我可以戴上面纱自由自在地做丽夫人,经营生意,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
我可以抚养三个儿子,他们知道亲娘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妍华,最重要的是,他们仨在爹爹娘亲的教养下长大,是正常善良的好孩子。
……
说起生意,而今“丽人行”已取代粉蝶轩,成为胭脂水粉这行里的龙头,这些年我除了脂粉、酒楼、香料和鱼庄外,又陆陆续续做了其他的生意,大多数交给燕娇来管,如今长安城只要一提到赵家姑娘,都会竖起大拇指,尊称她一声“赵大先生”。
谁能想到教坊司名妓会成为这行里的翘楚?
当年老陈在画舫上洋洋得意地说他在洛阳同燕娇有过肌肤之亲,一开始,我还担心燕娇会陷在老陈的温柔乡里,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燕娇在洛阳跟老陈学了两年,利用老陈的威势帮她拓展了生意、增加了见识和人脉,二人分开的时候,老陈赠金送银地挽留,但燕娇拒绝了,转手送了老陈一套依山傍水的宅子。
一时间洛阳谈笑纷纷,这究竟是谁把谁嫖了呢?
我曾经委婉地劝过燕娇,你如今名利双全,有没有想过成个家?
燕娇笑笑,说女人一辈子的归宿,未必就是内宅,看看外面的海阔天空,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前年初的时候,她怀孕了,年底生了个女儿。
众人纷纷揣测,燕娇女儿的生父是谁?有人说是洛阳首富陈砚松,有人说是长安首富李少,也有人说是燕娇养的入幕之宾,也有人说朝堂里的某位高官,更有人说是那个她从前的未婚夫苗五公子……
这事燕娇没说,我也不问,她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既然选择把孩子生下来,让这个孩子跟着她姓赵,那么她就做好了将来承担一切的后果。
……
有了孩子后,我就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前一刻他们还是襁褓里的婴儿,这一刻都长成了小少年,睦儿这小子而今长得比我还高了半个头呢。
民间有句俗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我知道睦儿是李昭的种,脑子不会差哪儿去,但真的是出乎意料的聪慧,跟他爹爹一样,过目不忘,譬如那晦涩难懂的《尚书》,他读上一遍,基本上就能背出来,若是遇着经文或者史书哪处看不懂了,他自己先去查章句注疏,等弄个七八成明白后,这才去请教师傅羊大学士。
在学问上,这孩子也不盲从,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经常与李昭和羊大学士辩论。
李昭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儿子的,但他在外人跟前,就表现的淡淡的,对所有儿子一视同仁。睦儿五岁前,几乎钻在他爹爹被窝里的,他爹每晚睡前都要给他教朝堂或者为人处世之道,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
我自然是希望儿子成才的,常让他帮我理一理帐,有时还会让他戴上面具,跟着我和燕娇、李少等人去谈生意,让他见识一下人心之贪婪可怕,再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商场如战场。
可有时候我也舍不得他太过用功,李昭也舍不得。
这不,头几年李昭暗中给了睦儿一块令牌,儿子可以自由出入北镇抚司玩儿,同时又让何太妃的兄长武安公带着睦儿去军营里耍,用李昭的话说,男孩儿读书读累了,打打拳,练练武,能强身健体。
好么,这混小子算是在街面上长大的,忒野,明面是瑞王,私下化名风木,仗着会点拳脚功夫,小时候打架斗狠,隔三差五地给我弄个鼻青脸肿回来,后面轮到他揍别人,官户太太们经常差人找丽夫人和燕娇告状,说自家儿子被打得好惨,请夫人好好管管风少爷。
我和李昭一开始真的是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后头见不管用,我俩商量了下,还是揍吧,嘿,他倒是听话,乖乖地趴下,撅起屁股让我俩打,我俩拿藤条比划了几下,问他下次还敢不敢?
谁知这坏小子给我和李昭倒了热茶,笑嘻嘻地说下回遇着欺男霸女的纨绔,照打不误,打到对方叫他小风哥为止。
李昭听见这小孩子话,冷笑了声,说用拳头可不会完全收服人,得用脑子才行。
睦儿听见这话,忙跑出去端了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搬了张小板凳,坐下伺候他爹爹泡脚,煞有介事地听他爹给他讲如何笼络人心,还有不用拳头收服对方的法子。
别说,这混小子前两年弄出个有几分名气的帮派,叫什么小风会,主要就是稽查长安各商户有没有官商勾结,富家公子私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真让他查出齐王与澄心观那位往来密切。
……
后来他爹大风先生看着这小风会居然成了点气候,担心朝臣得知风木真实身份后会大肆攻讦,于是暗中让大福子出手,强制解散小风会。
李昭揪着睦儿耳朵,将这坏小子带回府,喝骂:看来朕、大学士还有你娘给你的功课太简单太少了,一闲就给朕搞事,打今儿起多加份艰深的功课。
这份多出来的功课是这爷俩的秘密,嘿,居然不告诉我。
当年我跟李昭开过玩笑,说怕睦儿孤独,想给他生个弟弟陪伴。
其实对双生子,我是跟睦儿一样疼爱的。
若说起六郎七郎的趣事,那真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都说双生子有那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他们俩还在襁褓中时,就咿咿呀呀地用婴语聊,聊得可起劲儿了,又笑又叫,待他们俩稍大些后,我和李昭坏啊,就想看一下双生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感应到对方。
一旦开始玩,就收不住了。
譬如他们三岁上的时候,李昭将六郎带入宫,寻了个由头,用力打了顿屁股,而我在府里带七郎,果然七郎哭天抹泪地跑过来跟我讲:娘,小屁屁好热,儿子是不是得病了。
这俩好的时候,亲热得跟一个人似的,一天到晚聚一起玩儿,不好的时候见面就掐,经常是六郎把七郎揍哭。
每逢打过架后,李昭就让这俩贴墙站着,他弯下腰训,兄弟间要和睦相处,要相让,不能打人。
七郎嘴巧,可怜兮兮地哭着告黑状,说都是哥哥欺负弟弟,六郎笨嘴拙舌说不过,直接动手,得,小屁股当晚又红肿起来。
为了增进他们兄弟情谊,我在主院的隔壁开辟了个小院,把三间大屋打通了,让他们仨住一起,他们兄弟的随侍小太监、宫女、乳母和嬷嬷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谁都别想带坏我儿子。
夜里没事的时候,我和李昭两个夫妻夜话,也会聊这仨谁聪明。
睦儿天资过人,智勇皆全,而且有时候真挺手狠的,像极了我和李昭,如虎似狼;
七郎精明伶俐,像小狐狸;
这个六郎旸旸嘛,也不能说他笨,比起那俩就是普通小孩;
李昭最头疼的就是给旸旸教书,每回都能气得撕书臭骂,几欲晕倒;
譬如他曾给旸旸讲《左传》里的“晋灵公不君”一节,说晋灵公故意在高台上拿弹弓打人,笑嘻嘻地看宫人抱头鼠窜,不仅如此,这晋灵公还贪口腹之欲,命厨子给他炖熊掌,谁知厨子没有炖熟,他就把厨师给杀了。
李昭的本意,是想给旸旸讲何为不仁之君,谁知旸旸这小子仰头,天真地问李昭:“爹,为什么要用弹弓打人,打鸟不好么?儿子也想要一个弹弓,您明儿让人给孩儿做一个好不好?为什么要吃熊掌?孩儿喜欢吃鸭掌,孩儿晚饭没吃饱哎,能不能吃鸭掌宵夜。”
好么,把李昭气得手直揉心口,咬牙切齿地瞪着六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旸旸手抓着小脑袋,好奇地问:“爹,朽木是谁,为什么要雕他。”
听见这话,李昭差点没背过气,那么好脾气的人当场发火:“朽木就是你,你就是朽木。”
发完火儿,他直揉发疼的太阳穴,哭笑不得:“你是朕的儿子么?”
一旁的小坏蛋朏朏凑过来添油加醋:“不是不是,我和睦哥哥这么聪明,一看就是爹娘亲生的,旸旸这么笨,肯定是茅坑里捡的!”
李昭听见这话,立马呵斥七郎,谁知这时候六郎难过得直掉泪儿,一把抓住李昭的胳膊,哽咽着问:“爹,我真是粪坑里捡的么?那我亲爹娘又是谁?是不是倒夜香的?”
李昭再一次被气死,只能耐着性子哄:“当然不是啦,你和朏朏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你是捡的,那他岂不也是?他那是哄骗你呢。”
从此以后,李昭放弃了亲自教六郎,从翰林院找了个脾气温和又有耐心的编修,让那编修去教授六郎,用他的话说:“再教下去,朕定会被这孽障气驾崩的,怎么比璋儿小时候还笨。”
每逢这时候,我就笑着劝他:“你也不能期望每个孩子都像睦儿一样聪慧,六郎虽说书读的不好,可这孩子品性好啊,老实善良,对咱俩极孝顺,你就知足吧。”
说起李璋,呵,这小子和我当年推测的差不多,这十年来果然长进不少,能装会忍,在朝堂上颇有一番贤良名声,上对李昭孝顺,下对弟弟们友善,不久前还出资刻大藏经,以示他淡泊名利。头几年他成婚了,王妃是兵部尚书海明路的嫡长女海秀禾,另外两个侧妃出身也可以。
这小子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是外室苏氏生的,当时他请求过李昭,想给苏氏一个名分,并且将我拉出来说事,说:“父皇您乃性情中人,是真心喜爱元娘娘的,并不在意她的出身过往,儿臣对苏氏也是如此。”
当时恰巧睦儿就在跟前,睦儿剜了眼他哥哥,阴阳怪气地讪笑:“兄长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弟的母亲原是爹爹的未婚妻子,又是国公府的嫡女,出身高贵,而那苏氏,弟好像听说她是先帝爷的才人,啧啧啧,哥哥与苏氏花前月下的时候,可曾问过皇爷爷同不同意?您要不给皇爷爷烧个纸,扶个乩,看他老人家怎么说?”
睦儿一句话就把李璋给顶回去了,气得李璋差点又犯病。
从此之后,李璋再也不敢提给苏氏名分的事,甚至那个女儿,也被他抱回王府,交由王妃海氏抚养。
其实也不是我故意给儿子们教要与大哥作对。
一则李璋早年住在宫里,这仨住在宫外,往来本就少,情分也淡薄;
二则他们仨长大的这些年,或多或少从朝臣、宫人嘴里听说过当年的是是非非,知道李璋对我不怀好意,也晓得废后曾害过我,再加上每每逢着家宴,他们确实也能感觉到李璋的虚情假意,所以这仨都不喜欢大哥哥。
……
风风雨雨,在吵闹笑骂间,我走过十年。
第157章 小人图  玉女风月宝鉴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雪, 早起后一瞧,万物银装素裹。
上午的时候,我照例戴上面纱, 去各个铺面看了圈, 与同行谈了笔采购大食国蔷薇露的生意。
晌午进宫与李昭用了午饭,在勤政殿偏殿与他歇了个觉, 瞧着天又灰蒙蒙起来,就匆匆回府了。
过了申时, 果然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再过一个多月, 鲲儿和礼哥儿就要参加会试了, 为了专心备考, 这哥俩三个月前就搬到了府里的书院,日夜苦读, 立志今年三月蟾宫折桂。
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我刚回长安时,他们还是少年郎, 如今皆已成家生子。
犹记得十年前勤政殿风波后,李昭打算撮合鲲儿和武安公何家的姑娘, 特特让何家兄妹来府上的学堂读书, 哪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鲲儿和何德润没看对眼, 最后倒叫礼哥儿娶了何家姑娘。
我一直知道礼哥儿是个心重的孩子, 这么多年在豺狼窝般的孙家长大, 极想要出人头地。
当年武安公何家其实不想与孙家结亲, 一个是嫌孙家宗族和内宅倾轧相斗,水太浑,恐德润嫁过去后会受委屈;再一个觉得礼哥儿是存了歹念接近德润的, 心不纯。
人家武安公是带兵打仗的老将军,军中威望大,脾气不输肃王,压根不惧什么陛下、元妃和三品重臣孙储心,不愿就是不愿,强迫两个小人丢开手,甚至当面斥责孙御史教子无方,妄图让庶子攀高枝儿。
德润是大家闺秀,没做出寻死觅活和月下私奔的事,她将礼哥儿拉到祖父和父亲跟前,跪下表态,说她不看重什么嫡庶,和礼哥儿是两情相悦,此生只愿嫁给孙学礼,日后若是她在孙家受了委屈、被休弃,也绝不会回何家哭。
礼哥儿见德润如此决绝,当即也跪下发毒誓,若能求娶何家女,此生绝不纳妾二娶,必定要蟾宫折桂,给妻子、母亲挣个诰命。
武安公一开始还是不愿,后头暗中查访了四姐和礼哥儿的品性种种,又询问了李昭和羊大学士,三番五次将礼哥儿约出去谈话,觉着这孩子勉强还说得过去,这才答应这门婚事。
开平六年,礼哥儿迎娶了国公府的姑娘。
听四姐说,这对小夫妻婚后恩爱非常,德润对她这个婆母十分尊重,请安奉茶一次不落,她心疼儿媳妇怀孕辛苦,说以后用不着过来伺候,身子要紧,哪知这丫头仍坚持晨昏定省。
德润说了:“咱们这房本就被大太太和宗族长房欺压了多年,虽说如今有娘娘为倚靠,可人家心里未必会服,再说府里人多嘴杂,儿媳把礼数做足了,外人也没法说婆母和官人的是非。”
四姐每每同我说起这事,眼里遮不住的高兴,说她前半辈子受了罪,原来老天爷是把福气给她留在后半辈子。
而鲲儿呢?
犹记得当年我瞧见这小子腰间系着个荷包,多嘴问了句,他说是朱九龄的孙女璧君送的见面礼。
当时我也没在意,后头这小子挂念恩师,频繁往来江州和长安,这来来回回,就和朱家姑娘生了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