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自不必说,只喝了两杯酒, 就仿佛醉了似的,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 让我多吃些;

贵妃亦眉眼皆笑, 逗弄睦儿:“小木头就要做哥哥了, 高不高兴?”

而那位羊大学士, 方才被他表妹说了几句,这会儿再也不敢“不合时宜”地进言了, 心疼地看了眼贵妃,不着声色地叹了口气,低头紧盯着面前的一道梅菜扣肉。

……

“都动筷罢。”

李昭笑着扭头, 冲一旁立着的胡马道:“羊大学士有些拘谨了,你去侍奉他用饭, 多夹些肉, 他爱吃。”

说到这儿, 李昭亲自舀了碗汤, 递给贵妃, 笑道:“这道鸭汤极补, 昭仪昨儿还跟朕啰嗦, 说是她把人参、鹿茸剁碎了,掺和进高粱米里喂老雄鸭,后又加了火腿, 用文火炖了好几个时辰才成的,你多喝些。”

“臣妾多谢陛下赐汤。”

郑贵妃落落大方地颔首微笑。

她抱着睦儿不方便,索性直接端起碗去喝,哪料这小子两只胳膊伸长了,急吼吼地去抢她的碗,整得她一口都喝不进去。

贵妃垂眸温柔地看着睦儿,柔声问:“怎么了?”

睦儿唇角流出涎水,眨巴着眼:“木头,喝喝。”

“原来你小子馋了呀。”

贵妃就将碗沿儿凑近睦儿的口,喂孩子喝。

我心里一咯噔,贵妃未曾做过母亲,自然不知一岁大的孩子不能喝这种极滋补又多盐的东西。

可我没表现出不满,由着贵妃喂了睦儿一两口,手指戳了下这小子的屁股,笑骂:“真是有奶就是娘啊,郑娘娘这儿有好吃的,你登时就忘了将你含辛茹苦养大的老娘,快丢开,别黏着娘娘撒娇了,让娘娘安心用饭。”

说话间,我将睦儿抱回来,让他坐在我腿面上,随后忙用筷子给贵妃夹了个杏仁泥裹鹌鹑蛋,笑道:“姐姐吃这个,鹌鹑蛋腥,但杏仁清甜,妾身又加了些酪,吃进嘴里有股子奶香,很不错的。”

郑贵妃听见我对她改了称呼,眉尾一挑,忙笑道:“呦,那姐姐可得将这盘鹌鹑蛋全都吃光,才不辜负了妹妹的情儿。”

李昭听见这话,嗞儿地饮了盅温酒,笑着打趣贵妃:“少吃些,瞧瞧哎,你这脸最近又圆了些。”

贵妃俏脸登时绯红,拿帕子隔空抽打了下,难得小女人状,立马挽住我的胳膊,笑着撺掇:“陛下真是越发坏了,妹妹得好好地帮姐姐治一下他。”

“放心罢。”

我亦忍俊不禁,媚眼横向李昭:“今儿睦儿生辰,我就不下你面儿了,快快自罚三杯。”

李昭斜眼觑过来,“悻悻”耸了下肩,笑着咕哝:“行,姐儿俩就专门跟朕作对吧。”

说话间,他端起酒壶,仰头,直接往口里倒,咕咚咕咚喝了数口,不当心,弄得满脸满身都是。

这人也没在意,随意用袖子抹了把,连着吃了好几块炭炙羊肉,口里嚼着,手伸过来,摸了下睦儿的小脑袋,随后用筷子敲打酒杯,轻轻吟唱: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唱到后面,李昭眼圈忽然红了,大手覆在脸上,长长地出了口气,不知是联想起自己无父母可依、如野草般苦苦求存的小时候,还是想起那个没了娘,孤身一人远去洛阳的儿子李钰。

我忙凑近他,连连抚着他的胳膊,柔声问:“怎么了?”

“无碍。”

李昭笑着摇头:“喝多了。”

他很快收拾好情绪,饮了口汤,手指点着桌面,看向贵妃,笑着问:“逆王旧日的心腹大将王猛如今盘踞在兖州,近日屡屡唆使朝中一些官员向朕进言,夸这贼子在三王叛逆中拨乱反正,应当给予嘉奖,这不明着向朕索要爵位么,真真是烦人,你这边准备得怎样了?”

我一怔,晓得李昭现开始与贵妃谈朝政了。

他没让我走,我就不动。

我佯装不感兴趣,用筷子将鹌鹑蛋碾碎,夹了点蛋黄,喂给睦儿,柔声哄他:“张嘴,啊,那会儿才吃了两个小饺饺,好宝宝不能挑食,再吃点。”

睦儿不吃,挣扎着要下地。

我牢牢地抱住他,从盘子里夹了点菜叶,和蛋黄搅在一起,将这小子放倒,给他喂:“你乖乖吃饭,娘亲待会儿带你去骑小木马。”

听见小木马三字,睦儿登时来了精神,小嘴张得大大的,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我,特别认真地用婴语说:“多多的。”

“好。”

我忙笑道:“让你多多骑一会儿,今晚不给你洗澡澡啦,高不高兴?”

这小子嘿然一笑,两只眼睛登时眯成了小月牙。

趁着给孩子喂饭的功夫,我偷摸瞧。

贵妃此时坐直了身子,饮了口酒,笑道:“陛下放心,臣妾亲自挑选了两个绝色美人,计谋武艺都是上佳,一个已经爬到了王猛床榻之上,备受宠爱,另一个将会在年中的时候去其副将范希大跟前,王猛老贼骄悍勇猛,强攻不如智取。咱们效仿貂蝉美人计缓缓图之,估摸着最多三年就能让他后宅起火,同时他的部下也会离心,待他们内乱分崩离析之时,咱们便可一举拿下,几乎不费一兵一卒。”

“嗯。”

李昭微微点头,笑道:“你办事朕放心。”

说到这儿,李昭给自己倒了些酒,举起,与贵妃碰了杯,皱眉问:“赵童明那个孩子怎样了?”

“臣妾安排他北上,去了曹县。”

郑贵妃吃了口菜,细思了片刻:“算算日子,估摸有小一年了。”

“曹县?”

我不禁出声。

一瞧,李昭和贵妃此时都在看我。

我紧张心通通直跳,皱眉望向李昭,担忧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插嘴的。梅濂是赵家哥儿的灭门仇人,他母亲姬妾、庶子女都在曹县,万一赵家哥儿忍不住恨,去杀人怎么好?”

李昭噗嗤一笑,用筷子轻敲了下我的头,对贵妃道:“你瞧,当娘的人就是心软。朕知道你怜悯燕娇,顺带心疼赵童明,无碍,如今朕派了李少赶赴边疆为朕组织商屯,顺带让他暗中教教赵家哥儿生存之道,长长见识。朕就是要让他日日见到仇家,否则怎么学会忍辱负重,若是他冲动之下杀了梅家人,那朕觉得他不堪大用,倒也不必栽培了。”

贵妃点头微笑,紧着李昭的话头:“陛下料事如神,童明果真是个能卧薪尝胆的孩子,化名为安博,不仅刻苦读书,还混入酒楼,做起了小账房先生糊口,而且时常帮酒楼去梅府送吃食,与白老太太聊得好呢。”

“那就好。”

李昭点点头,眸中含着抹狡诈之色,笑道:“朕真期望有一日能和他相见。”

说到这儿,李昭忽然看向我们母子,莞尔浅笑:“这顿饭也吃了好久,让睦儿抓周罢,你而今身子重,别太劳累了,完事后早些歇息。”

“行呀。”

我忙抱着睦儿起身,笑道:“炕上早都摆满了东西,就等着咱们这位小寿星去抓。”

说话间,我忙嘱咐胡马,去柜子里把睦儿的那身新衣裳拿出来,赶紧给他洗换。

……

我带着儿子去隔壁小屋擦洗换,前前后后忙了小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把他拾掇停当。

一切弄好后,我抱着这沉甸甸的小子快步走进上房的内间,四下瞧去,屋里垂手侍立了好多人,有睦儿的乳母、云雀、胡马等,而李昭此时有酒了,正闭眼窝在四方扶手椅里歇息,贵妃则站在炕边,笑着同羊大学士说话。

许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李昭瞬间睁眼,抓住扶手站起,醉得没站稳,身子踉跄了几下,他笑着冲我招手,示意我赶紧过去。

我朝前看去,炕上铺了块绣了百子千孙的大红缎被,上头摆了文房四宝、算盘、弓、绣春刀、金元宝、印章、奏札,还有本代表五经的《尚书》。

我担心这小子好巧不巧抓了朝堂上的东西,又惹得李昭多心,于是这些日子天天给他玩金元宝,而今他一看见元宝就高兴,抓住就往嘴里擩。

抓银子总不会出错,世人谁不爱钱?

“来,小木头抓周了。”

李昭从我怀里抱走儿子,爱怜地用大拇指揩去儿子唇边的口水,忽然眉一挑,抬手将自己头上二龙戏珠金冠拆下,丢在炕上,扭头看向贵妃和羊羽棠,笑道:“你们也丢两件上去,朕倒要看看这小子最后会抓什么。”

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这狗东西放什么不好,偏放皇帝的冠。

“哎呦,就没听过抓周抓冠子的。”

我白了眼他,忙要将那个金冠拿走,谁知被李昭抓住了胳膊。

这狗东西仿佛真喝大了,浑身的酒气,单手抱着睦儿,另一手潇洒一挥:“你甭管,朕倒要瞧瞧,带着祥瑞出生的孩子究竟能抓个什么。”

说罢这话,李昭环视了圈四周,目中含着抹狠厉杀意,冷声道:“今儿小皇子抓周的事,只能了结在这屋里,若是日后让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族诛。”

话音刚落,屋里立马黑压压跪了一地人,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

贵妃瞧见此,摇头笑笑,从怀里掏出块晶莹剔透的玉璧,轻轻地放在炕上,笑道:“当初臣妾远赴云州会见东海王和楚王,谁知被魏贼探子知晓。魏贼立马派骑兵追杀,臣妾带人彻夜逃亡,哪知背后冷箭直朝臣妾的头射来,当时臣妾身穿铠甲,冠子上镶嵌的就是这块玉璧。臣妾命大,那只冷箭射穿了冠子,将这只玉璧的角也射掉了。陛下既然放了冠,臣妾就放块玉,待会儿将此物送给睦儿,希望他以后能做忠臣良将,为国为民奉献一生。”

听见这话,我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贵妃果然机敏。

我笑着上前,倚在李昭身侧,斜眼觑向炕上的金元宝,抿唇偷笑:“妾没娘娘那般厉害的经历,妾是生意人,便只能放个俗气的金子,希望这孩子日后富足一生,永不缺银钱花。”

李昭听了连连无奈地笑,嗔我:“他本就是天潢贵胄,怎么会缺银钱,瞧你这当娘的小气劲儿,也不说给儿子放个贵重的东西。”

说罢这话,李昭看向羊羽棠,笑道:“羊大学士准备给朕的小儿子放什么?”

羊羽棠肥胖的身子一颤,痴愣了下,忙俯身,将他带来的那两捆书解开,抽出本,双手捧着放到炕的最边上,恭敬笑道:“微臣身无长物,便放本《史记》,望皇子日后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

“也行。”

李昭嫌弃地看了眼。

他将睦儿放在炕上,大手轻拍了下睦儿的小屁股,俯身凑到儿子跟前,柔声哄:“好儿子,去给父皇抓个了不得的东西瞧瞧。”

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紧紧地注视睦儿。

这小子趴在炕上,茫然地看他爹爹娘亲,忽然咯咯欢笑,朝前爬去。

抓金子、抓金子!

我双手按在胸口,心里默念,慌地口干舌燥,用余光瞧去,李昭也有些紧张,身子甚至往前探了些,急得骂:“别碰胭脂,若是长大变成个好色之徒,瞧朕打不死你,往左、往左爬。”

睦儿没听他父皇的,偏偏往右爬,一路推开什么玉璧、金元宝、文房四宝,一把抓住那本《史记》,欢喜地抱在怀里,小嘴还去啃,口水流了一书。

这个结果,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抓了本书,这算什么?日后本本分分读书识礼?

也行吧,如果睦儿长大后真能像鲲儿那般懂事温厚,是我的福气。

我笑着扭头,看向李昭。

他难得痴呆住,嘴半张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转而板起脸,手伸向儿子,沉声命令:“把这破书给父皇,重新抓。”

睦儿还当他父皇跟他抢,嗯咦地摇头拒绝,甚至将书藏到背后,就是不给。

“再说一次,给父皇。”

李昭直接动手去抢。

“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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