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财神驾到,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千万恕罪。”

“宋妈妈快起。”

李少扶起这位姓宋的鸨母,顺手在她如玉般的手上摸了把,笑骂:“你是想爷的银子?还是想爷的大宝剑?近来可有不错的姑娘?”

“自然是有。”

宋妈妈反握住李少的手,并未贴上去,但眉眼含情,给人种暧昧的感觉,她斜眼往里头瞧,笑道:“这不,月前刚收了前任兵部侍郎赵元光家的小女儿,那可真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初夜竟拍出了千两之多,而今是我这儿最红的姑娘之一。”

说到这儿,宋妈妈用食指点了下李少的鼻头,笑道:“你呀,没赶上。”

“我这不是去了趟江州谈生意嘛。”

李少笑着问:“最后是哪个孙子把人家赵姑娘的初夜买了去?”

许是察觉到我在,李少咳嗽了两声,不再聊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退在我跟前,给宋妈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酒楼的二东家,丽夫人。”

宋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她上下打量了圈我,眼前一亮,收起方才的轻浮,微笑着给我屈膝行了一礼,仿佛有些好奇我为何要带面纱,也好奇我和李少究竟什么关系,但她是人精,没有问。

“丽夫人,妾身有礼了。”

宋妈妈侧过身,亲自给我们带路,请我和李少往里走,笑道:“朱九龄先生在二楼。”

我四下打量,果然是销金窟。

前堂接客的地方是个环形朱楼,正中间是个雕栏玉彻的台子,台下立着十几面花鼓和数位技艺精湛的琴师,台上一直有貌美胡姬和名妓在跳舞,台下方桌数十,坐着酒吃耍乐的豪商贵少。

而后堂除了名妓闺房之外,还有个极大的湖,湖上停着只两层大画舫,上面灯火通明,隐隐有女子欢笑声和奏乐声传来。

我笑着挽住宋妈妈的胳膊,将这女人吓了一跳。

“敢问妈妈,您这里姑娘们用的胭脂头油都是哪家的货?”

“多是粉蝶轩的,也有些是从越国买来的。”

宋妈妈笑道:“夫人喜欢么?那妾身待会儿挑些上等的,您带回去。”

“那倒不是。”

我从小荷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胭脂盒,旋开,用小指往手背抹了些,示意宋妈妈看,笑道:“粉蝶轩的香粉和胭脂妾以前也用,香倒是香,就是不持久,譬如现在天热,稍微出点汗就花了。实不相瞒,妾自己也在经营个小脂粉铺子,名唤丽人行,用的全是最上等的材料。”

我抬起手,以便宋妈妈更能看清我手背上的胭脂,笑道:“譬如这盒,里头加了珍珠末和贝母粉、金粉,抹在脸上,微微泛着荧光,好看极了。”

“呦,我瞧瞧。”

宋妈妈果然来了兴致,停下脚步,立在楼梯口的灯笼下,抓住我的手,又闻又看。

“不仅如此呢。”

我紧接着道:“寻常的胭脂都是用红蓝花汁子调出来的,我家的用的是昂贵的牡丹、玫瑰还有茉莉,十斤花瓣才出这么一小盒,里头还添了好些珍贵药材,在美颜的同时,又能护肤。”

我将面纱掀开一角,让宋妈妈看我的肌肤,笑道:“而价格嘛,也远远低于粉蝶轩的,妈妈若是有兴趣,改日妾身让人送来些,您用用。”

宋妈妈将我的袖子稍稍往上推了些,摩挲着我的胳膊,笑道:“冲着夫人这份冰肌玉骨,妾也得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她回头,冲李少一笑:“怪不得这两日街面上纷传,说酒楼二东家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我还不信,如今可算信了,过来见朱九龄的时候,还不忘做买卖,行,咱们都是爽快人,我也着实喜欢丽夫人这份人才,明儿夫人就将铺子里的胭脂、膏子都拿来,若真好,咱们姐妹就能接着往下谈了。”

我知道,教坊司的胭脂是大宗买卖,我也不奢望能包圆了,单给一部分姑娘供应上,每月也是笔极大的进项。

我忙从髻上将白玉簪取下,十分自然地戴在宋妈妈头上,笑道:“初次见面,这是小妹的一点心意。”

说这话的时候,我揽住宋妈妈,偷偷在她耳边私语:“小妹早先还花了重金,专程去洛阳,请前太医院院判杜家调配了些极神妙的润肤粉嫩膏子,过几日给姐姐送些。”

“喔呦。”

宋妈妈顺手揽住我的腰,眉眼皆笑:“丽妹妹怎么这么会来事儿呢,我看不用明日看货了,待会儿咱们直接定了吧。”

这番话一落,我们三人皆笑,气氛活泼又轻松。

……

上楼的时候,宋妈妈告诉我,说朱九龄在教坊司包了个单间,已经呆了足足一个多月,仿佛是作不出来画,这才没日没夜地饮酒、观察美人,她已经提前和朱先生打过招呼了,求了十几遍,朱先生这才答应见我和李少,但只给一炷香的时间。

在宋妈妈的带路下,我们很快就到了朱九龄包的那个单间,外头看极奢华,敲门进去后,吓了我一大跳。

太乱了。

地上到处是吃剩的鸡骨头鱼刺、瓜子果壳,墙上似写了字,但又被人用墨涂掉了,乱七八糟得跟鬼画符似的,屏风上搭着换下的衣裳、亵裤,床上躺着不成对儿的两只靴子,酒壶横七竖八地乱滚,方桌上满是揉成团的宣纸,以及被人拦腰折成两截的毛笔。

而这包间的主人呢,此时懒懒地坐在篾席上,打开窗,一边喝酒吃花生米,一边看楼下的歌舞,察觉到进来人,他也懒得理会,不知多少日没洗澡了,长发披散了一身。

我细细打量他,心里也有几许惊艳,传闻他四十多岁,可瞧着只有三十出头,清瘦高挑,即便脸上沾满了墨汁,也能看出貌相俊美,眉眼里含着傲气与疏狂,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太多,坦露的胸口都红了一片。

宋妈妈清了清嗓子,不太敢上前,躬着身笑道:“朱先生,客人来了。”

见朱九龄没反应,宋妈妈从荷包里取出块散碎银子,打了下朱九龄的肩膀,立马往后退了几步,高声道:“朱先生,贵客来了。”

朱九龄这才慢悠悠地回头,他眼神迷离,扫了圈众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打了个酒嗝儿,白皙细长的食指指向我,淡漠道:“又来新姑娘了,皮相仿佛不错,来吧,脱衣服吧,让我瞧瞧骨相能不能入画。”

我的脸立马飞红,暗骂这朱九龄什么玩意儿嘛。

宋妈妈察觉到我的尴尬,凑到我耳边,低声解释:“朱先生说是要画仕女图,想看真实的女人,找找感觉,但他绝对不碰人家姑娘,看一次五十两,这不,这一个月下来,几乎将这儿的红牌姑娘都看遍了,可还是画不出来,你甭与他计较,他喝酒喝傻了都。”

我笑着点头,不禁将衣襟往紧收了下。

宋妈妈上前一步,嘿然笑道:“朱先生,这二位就是妾身下午提起的李少和丽夫人,专程来拜访您,请您指点字画的。”

“哦。”

朱九龄连眼皮都懒得抬,从瓜子皮中找了支巴掌来长的线香,在蜡烛上点着,指了下跟前,淡漠道:

“赶紧坐下吧,我忙得很,待会儿还要看小赵飞燕跳舞呢。”

我和李少互望一眼,让宋妈妈先行退下,赶忙入座。

坐下后,李少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撤下,用袖子擦干净上头的油和酒,笑着将白玉杯和兰陵酒拿出来,恭维道:“在下早听先生盛名,如雷贯耳,只是一直没缘分见面。先生就是我朝的书画仙人,也只有琥珀酒能配得上,李青莲有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先生尝尝,这酒可是在我家地窖里珍藏了几十年……”

李少话还未说完,朱九龄就自顾自地端起酒喝尽了,他觉得不爽快,拎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十几口,喘着气,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和李少,诧异地问:“哎,你们谁?什么时候来的?”

得,喝糊涂了。

我笑了笑,亲自给朱九龄倒酒,道:“妾身来此,是想请先生去我家酒楼用个饭。”

“不去。”

朱九龄干脆利索地拒绝。

我深呼吸了口气,没事,慢慢磨呗,斜眼瞧去,线香已经燃了大半。

我打开锦盒,将李昭写的字拿出来,展开,给朱九龄瞧,试图套近乎:“都说先生书画天下一绝,妾近日新得了幅,还请先生帮忙看看怎样?价值几何?”

其实在来之前,我就用纸将李昭的印和落款粘上。

“哦?”

朱九龄有些来了兴致,用指头将蜡烛勾过来,上下看了遍,冷笑了声:“很一般。”

“什么?”

我稍有些诧异,忙道:“这还一般,您要不再看看?”

朱九龄白了我,两指指向李昭的字:“左边草书如行云流水,但暗藏着股杀气,说明此人心狠手辣,右边行书大开大合,但回锋失了力道,说明此人生性多疑,这样的人写不出好东西,一般已经是他的巅峰。”

我吃了一惊,朱九龄果然是大家,单靠字就能猜出些许李昭的为人。

而此时,一旁的李少有些坐立不安,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暗示朱九龄:“朱先生也忒刻薄了,写这幅字的是个厉害人物,你、你再夸几句。”

“什么厉害人物,不就是当今皇帝的字么,真以为老子认不出来?”

朱九龄撇了眼李少,鄙夷道:“前几年我就当面说他写的不行,如今越发不行了,真是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说到这儿,朱九龄索性将蜡烛推倒,烛油登时流了一纸,他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烦躁道:“行了,赶紧走吧,看见你们这些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就讨厌。”

我忙用帕子把烛油又擦去,将字卷起,交给李少,随后挪到朱九龄面前,笑道:“朱先生批的对,他就是一文不值,瞧先生是个放浪不羁的,喜爱美食和美酒,正巧,妾身那儿有种新奇的菜,名唤火锅,味道极好,酒窖里还有数十壶好酒,不知先生可有雅兴……”

“你起开!起开!”

朱九龄直朝我挥手,脖子伸长,往楼下看。

此时,楼下传来急促的羯鼓声,而叫好声也阵阵传来。

“朱先生……”

我忙不迭地介绍我们酒楼,可还没反应过来,再次被朱九龄推开。

我心里窝着火,小声驳了句:“线香还未烧完呢。”

当然,我没把脾气摆在脸上,如今有求于人家,可是得低三下四,我再次给朱九龄满上酒,笑道:“听宋妈妈说,先生近来在作画上遇到些阻碍……”

我话还未说完,只见这朱九龄抓起玉碗,忽然将酒全泼在我脸上,喝骂:“唠唠叨叨的长舌妇,有完没完,赶紧滚蛋,别妨碍老子看美人。”

我瞬间脸热心跳,他、他怎么这般羞辱人!

而此时,我看见李少抓起面前的酒碗,亦朝朱九龄门面泼去,骂道:“老家伙,走你!”

李少怒极,高昂起下巴,骄矜道:“哪儿来的酒疯子,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了,好声好气同你讲话不行是吧,竟敢对我妹子动起手来。”

我刚要劝两句,忽然看见朱九龄涨红了脸,一把掀了桌子,扑向李少,拿着玉碗就往李少头上砸,李少也不甘示弱,拳头直往朱九龄脸上招呼,两人很快厮打起来,扯头发扇耳光,掐脖子打巴掌,翻滚间,竟将小桌子给压坏了。

外头守着的阿良和宋妈妈等人闻声,忙进来拉架。

“别打了。”

我慌得忙站起来,往后退,不知该怎么拉,蓦地想起朱九龄这厮方才对我的羞辱,气不打一处来,佯装劝架的时候,狠踹了这老小子几脚。

“别打了,哎呦,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人笑话。”

我带着哭腔劝,心里却乐开了花,又踹了几脚,谁知忽然被朱九龄抓住了脚腕。

我连忙往出抽腿,用尽全力,猛踹了脚,感觉踢到个软绵绵的地方,紧接着,我瞧见朱九龄痛苦地嚎了声,丢开李少,身子像虾米似的弓起来,两手捂住裆..部,疼得直在地上打滚儿。

老天爷,我究竟踹人家哪儿了。

我痴楞住,赶忙要去看看有没有弄伤他,谁知就在此时,李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脱下外头的纱衣,将我们带来的酒壶、玉碗还有字画一股脑包起来,拉住我就往外跑。

二楼闹出这番动静,早都有很多人上来看热闹。

幸好有李少和阿良护着,我才能平安从教坊司跑出去。

没了呛人的胭脂和酒味,我只感觉浑身轻松了不少,呼吸都畅快了,累得弯下腰,站在街上直喘。

扭头看去,李少此时臂弯拎着个大包袱,满脸伤痕,头发蓬乱,也在大口呼吸匀气,时不时地捶打自己的心口,他故作潇洒,将自己的乱发抹平,喘着骂道:“若不是今儿多喝了几杯,瞧老子不把那王八蛋的牛黄狗宝打出来。”

说到这儿,李少冲我竖起大拇指,笑道:“妹子下手,不对,下脚也狠。”

我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噗嗤一笑,转而担忧道:“要不咱们回去瞧瞧吧,万一把、把他踢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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