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更

对于裴松泉的惊骇, 叶争流暂时顾不得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置身于赤壁怀古的意境之中。在她眼前, 在她耳边, 涌动的乃是从千年一直流淌至今的澎湃江潮。

她看到滚滚江流一路东去。

长江的怒浪永不平息,就像是历史的浪潮没有一刻终止。

即使在最为和煦的日照和微风之下,宽广的江面上也漾起粼粼的波光。从早到晚, 迎日送月, 江流在奔涌,命运也不曾停下脚步。

此时此刻, 叶争流正站在江心, 她脚下没有舟楫, 然而鞋底所踏, 便是长江不息的波涛。

千百年前, 苏轼曾从这里看到三国时的赤壁古战场, 千百年后,又有不知几何的后人再临故地,从这里追逐到苏轼的影子。

叶争流站在江流之中, 如落在江心的一片新叶那样。

她踏浪而来, 再一步一步朝着旧营垒的方向走去。

江岸的古战场已经被人迹和荒草掩没, 只有长风迎面吹来的那一刻, 气味里还带着历史厚重而悠远的苍凉。

叶争流忽然弯下腰, 从江流中掬起一捧碎银般的江水。

清凉的水流沿着少女白皙的皮肤蜿蜒而下, 触感里分明带着微微的冷意。但叶争流把它珍重地捧在手心, 只感觉江水一路涌入自己的心中,带着灼热而激涌的温度。

这是长江,是蕴养了民族儿女几千年的第二条母亲河。

今生今世, 她竟还能有再相见的一刻。

叶争流放松身体, 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般在江流中沉没。

她没有呛水,也不会呛水,微冷的浪潮将她拥在中心,令她安全得像是寄居在母亲肚腹中的孩童。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争流恍然在整片意境中悠然化去。她便是长江中的一朵浪花,是水波中的一条银鱼。

叶争流顺着百川入海的那股地气,融化在激越的涛声里,随水纹一路前去。

潮声拍打江岸上,足有半人高的江浪扑上无数伫立的乱石,把水沫在林立的石群上撞个粉碎,宛如一场从地下升起的碎雪。

叶争流终于踏上岸边,走入那一片笔直向天,仿佛要刺破天幕的石林之中。

在她踏上岸边的那一刻,身上饱浸的江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就好像无孔不入的水幕只是一张包装的薄膜一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着,从她的的头发上、衣服上、皮肤上分离开来。

那只无形的大手,自然是叶争流自己的意志。

这里可是她的意境。

闭上眼睛,叶争流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当她睁开眼时,漆黑的瞳仁里仿佛还倒映着赤壁古战场,以及日月不息的奔涌江潮。

历史的投影渐渐从叶争流的身上褪去,她脸上的神色也由凝重变得愈发轻松。

终于,少女的唇角凝聚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她留恋地环顾了四周一眼,最终还是随手一划,从自己的意境当中一跃而下。

她并没有把这个意境收起。

那一跳,逾越了艺术与现实、浪漫和理想、笔直地刺穿了过往及今朝。

叶争流跨过那道界限,重新回到自己的书房。

不出所料地,她一抬头,便发现裴先生正站在书房中央,踱步的模样瞧起来有些难得的焦急。

裴半神的脸色严肃,一见到叶争流便大步朝她跨来,目光从头到脚将叶争流扫视过一遍,直到确认她没有受伤受惊,紧绷的神情才微微缓和。

这气氛、这流程、这画面……好像似曾相识啊。

不对,不是似曾相识。

两年前叶争流抽出张若虚卡,实验《春江花月夜》的时候,同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一回了啊。

想到这里,叶争流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主动招呼道:“先生。”

裴松泉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地看了叶争流一眼,最后也只是温声关心道:“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好啊,特别好,叶争流现在身轻如燕,飘飘然乎,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她眼神闪闪发亮,即使在邀请裴松泉时,都难掩其中的兴奋之意:

“先生要去我的意境里看一眼吗?”

她记得,自己在觉醒了《春江花月夜》以后,裴松泉就一直把她的意境放在心上,并且时不时便会问上一次。

裴松泉闻言,有些惊喜,也有些宽慰。他当即笑了一下,温声应道:“我自然愿意。”

叶争流张开意境以后,一直没有将其收拢,就是猜到裴松泉会感兴趣。

如今见裴先生点头,叶争流二话不说,当即带着裴松泉进入《赤壁怀古》当中。

古战场的意境,徐徐在两人的视野中展开。

这个宏大厚重而温柔的世界将裴松泉接纳在当中。裴松泉睁开眼睛,明净而皎洁的流光便倒映在他的瞳仁里。

《赤壁怀古》意境用以欢迎裴松泉的,是一轮凌照于江面上的月亮。

月光照着远处的那叶扁舟,舟上半躺半卧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背影朝向叶争流和裴松泉的方向。他身边散落着一只酒壶,若干酒杯。

男人入神地将目光投向江岸的另一侧,裴松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夜色。

“这……”

叶争流一把将裴松泉按住:“先生,那是一段幻景。”

赤壁之战,是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从此奠定三足鼎立的天下局势的胜负手。

此时,周瑜正当年华,雄姿英发。

这一年,联军逆江而上,火烧敌船,大破曹军二十万众。

熊熊的烈火几乎要把天幕也烧个火红。统领全军的东吴大都督一身儒雅。

稳操胜券,成胸在竹。

他高踞在楼船甲板,羽扇纶巾,谈笑风声,在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里,眼看着敌军舢板灰飞烟灭,残兵匆匆顺江而下。

此刻,正当年华,壮志凌云,豪情勃发。

这是苏轼在《赤壁怀古》中所勾勒出的一段幻境,寥寥数字,便写出公瑾昔日的意气潇洒。

叶争流动动手指,心下隐隐有种感觉,知晓自己随时能把这段幻景变为意境中的真实。

不过……

看看身边的裴先生,叶争流笑了一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松泉点了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那叶系于岸边的扁舟。

小舟里的男人犹自仰头饮酒,时不时出神观望着古战场的方向。

他身上原本带着些许贬谪后的落魄,可肉眼可见地,他在一声声奔涌的江潮声里,观望着古战场的方向,洗尽了自己的忧愁。

裴松泉又问道:“他是谁?”

叶争流轻声答道:“那是东坡先生。”

……

映红了天际的火光渐渐淡去,二十万曹军零落逃走。

那个羽扇纶巾的儒将疏朗地笑着,身影久久地在甲板上定格,而扁舟里的男人,也举起了手中的杯盏。

叶争流抬起手来,掌心上也落下了两个小巧的酒杯。她手指轻轻一晃,琥珀色的液体便荡漾起来,在月光下莹莹生亮。

叶争流将其中的一只酒盏分给裴松泉。

扁舟上的男人举杯对月,叶争流亦向天边举杯。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第一杯酒敬赤壁江月,第二杯酒敬故国神游。第三杯酒敬给东坡先生,第四杯则敬给身边的半神。

叶争流第五次举杯时,裴松泉按住了她的衣袖,委婉地看了叶争流一眼。

杀伤力不大,劝酒性极强。

叶争流笑道:“最后一杯了,先生,我只敬自己一杯。”

裴松泉奇道:“你敬自己什么?”

叶争流缓缓道:“我敬自己,是个当世英雄。”

……

俱往昔,已成为历史中的风流画卷。江山如画,多少英雄豪杰,终被雨打风吹去。

昔日是东坡先生眺望赤壁,咏怀周郎。

今日是叶争流身临其境,感怀苏轼。

焉知在千年以后,或许是在某个战场,或许是在她的故居,世上会有人临江而叹,赞一声叶争流真英雄也?

叶争流仰起头来,和扁舟上的男人共同饮尽了那一盏冷酒。白瓷的酒杯在叶争流掌心消失不见,叶争流笑着冲裴松泉点了点头。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意境已尽,我们可以出去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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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叶争流带出“神域”,裴松泉的神色里,仍然带着些许恍惚。

直到叶争流熟练地将“神域”收起,裴松泉这才回过神来。他急忙转身阻止了一句,却比之前晚了一步。

望着裴松泉遗憾的表情,叶争流飞快地眨了眨眼:“先生是拿那个意境有用吗?”

“不是的。”裴松泉眉心紧起,定定地看着叶争流。

他的眼神带着些微的奇怪,明明皱着眉头,却不像是在发愁,反而还有些高兴。

犹豫之色像是一块积雨云,时浓时淡地笼罩在裴松泉的眉目之间。

他纠结得太过外露,搞得叶争流也七上八下,不知道裴先生这是怎么了。

叶争流被半神用这种眼神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主动开了口:

“先生有什么要指点我的吗?”

“唉……我是想问你,”裴松泉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把那个积压已久的问题说出了口,“你的神域,不止一个吗?”

嗨,她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叶争流回想了一下,她好像是跟裴松泉说过,上个意境叫做《春江花月夜》。

现在裴松泉又见她拿出一个《赤壁怀古》的意境,自然会感到奇怪。

对着裴松泉,这种事也没什么好瞒的,叶争流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是。”

“……”

裴松泉顿住了。

过了良久,他才向叶争流问出第二个问题,语气温和得像是絮进了一段云:“那个《春江花月夜》,你能给我看看吗?”

叶争流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个不行,先生。”

《春江花月夜》正用来关着嫉妒之神呢。

裴松泉点了点头,脸上的洞明之色愈发清晰。

他非常切题地问道:“是卡力不够,还是没法召出?”

叶争流如实回答:“没法召出。”

倒是可以收回。

她要是收回了《春江花月夜》的话,里面的嫉妒之神大概会高兴得像是过年吧。

“原来如此……那你的《赤壁怀古》,现在也无法召出。这不是因为卡力的原因,对不对?”

裴松泉望着叶争流的神色,缓缓点头道:“那,我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有两个神域。叶争流的技能,便是会产生随机的神域。

叶争流陡然抬头:“嗯?”

等等裴先生,您明白什么了?

从裴松泉恍然大悟的语气里……叶争流怎么感觉,裴先生他好像是误会得更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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