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沧海城以后, 叶争流思考片刻,便自行修改了行程。
她抹去了今天的一次煤矿巡查, 转而把行程安排到了黑甲营。
…………
叶争流在校场见到了向烽。
今日是黑甲营中例行的武艺小比, 在上一季获得军中大比前十名的士卒,可以被向烽面对面地指导一次。
说是指导,其实就是过招。
在目睹银色的长.枪转过角度, 一记奋力横扫之际, 叶争流下意识牙根一酸,想起了自己之前跟随这位大师兄学习的往事。
虽然那段时间她确实进步飞快, 但……谢天谢地, 她不用一直当向烽的兵。
向烽察觉到有人靠近, 非常敏锐地朝叶争流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来者是叶争流时,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意外之色。
按照叶争流先前的通知, 她应该在五天之后才来黑甲营检查。现在突然到此, 是有什么事……?
迎上向烽的目光,叶争流飞快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这局指导赛, 自己并不着急。
在等待向烽的过程中, 叶争流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朝远处飘去。
她这回没有通知贸然到访, 属于检查中的突然袭击。然而, 自叶争流走进大营开始, 她目光触及之处, 就充满了井然的秩序。
上午是军营的操练时间。
叶争流一路走来, 只见士兵们都在汗流浃背地进行训练。他们的对队伍严整有序,士兵们整齐划一的挥刀的动作,让叶争流隔在数丈以外, 就感觉到了隐隐的杀气。
营房里大多空无一人, 除了真正因伤请假的士卒之外,并无借机偷懒的疲兵、油兵。
叶争流还特意拐了弯,去后勤看了看。
各朝各代,喝兵血都是一种极其常见的行为。通常可以发放到士卒手中的军饷,往往十不存一,有时候军饷被积年压扣,也是无可奈何的常事。
但在向烽的黑甲营里,这些事情都不存在。
毕竟大师兄他有武力,还有前后两任城主明目张胆的偏爱。
叶争流曾经听说过,在解凤惜当城主的时候,黄三娘手下有个粮官,在拨军饷的时候动了一点的手脚——那真的只是一点点的手脚而已。
但向烽就是因此事跨入了城主府。
一刻钟以后,他得到了解凤惜非常纵容的一句“随你”。
第二刻钟的时候,那个粮官就当着自己所有同僚的面,滚掉了脑袋。
然后在当天的黄昏,粮官家里未曾销尽的赃物尽数被查出不说,他的脑袋还标志性地悬挂在了黑甲营的大门上。
总而言之,沧海城上上下下都有一个共识——若想贪一点,没关系。在适度的范围内,黄三娘允许他们捞一把油水。
但是,若是贪到了黑甲营头上,那可是找死行为。
不但找死,而且是立毙。
这种共识显然在黑甲营内部也完全成立。
所以当叶争流检查后勤的时候,她很高兴地看到,为士兵们准备的冬衣没有一件不暖,火头营的食物不曾有半点克扣。
她拨给黑甲营的大批金钱,是当真每一分都实打实地花在了她的将士们身上。
除此之外,火头营里还有不少肢体残断的年轻士兵。他们都是在先前的战役里受了伤,又不愿意退居二线屯田,于是便仍旧在军营里服役。
从这些士兵的精神面貌上来看,叶争流引进看护客的行为,对他们的后期恢复很有帮助。
叶争流处处留心,在整个军营里转了大半圈,这才来到了校场。此时,向烽面前的对手只剩下两三个了。
见叶争流当真不急,向烽便没有改变自己的战斗节奏。他一丝不苟地打完了剩余的三场指导赛,这才将银枪递给亲兵,上前对叶争流行了一礼。
“城主。”
“大师兄不必客气。”叶争流指了指校场外被打扫干净的小路,“咱们边走边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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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争流此次前来,一是为了对黑甲营巡查一番,二来则是要顺便问问向烽吞天楼的事。
她对于贪婪了解不多,裴松泉和贪婪之神也没打过多少交道。
连半神都不知道的事情,其他人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了解。
所以到头来兜兜转转一圈,叶争流只能寄希望于向烽知道了——向烽从前是玄衣司的人,他没准真的知道。
在听了叶争流的问题以后,向烽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思索神情。
他简短地回答道:“玄衣司和吞天会并无太多交集。贪婪的事,我所知不多,但吞天楼的事还知道少许。师妹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
叶争流秒懂向烽话里的含义。
杀戮之神和贪婪之神没有直接的信仰冲突,所以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尖锐的矛盾。
但同为邪神,这两人显然也不那么看得惯对方,故而双方也未产生过太多的往来。
向烽用词没有夸张的习惯,他的“知道少许”,就真的只是少许罢了。
对着自己这位大师兄,叶争流也并不和他客套。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师兄知道吞天楼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向烽干脆利落地一点头,淡淡道:“通常底下是买凶后的销赃生意,上面则挂悬赏令,此外用以贩卖卡牌。”
“那……师兄知道夏国一共有多少吞天楼吗?他们的记录是共享的吗?”
向烽抬起视线,仔细地看了叶争流一眼:“我不是吞天会的人,这种信息应该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不过,你既然这么问,应该有你的道理。”
叶争流随便点了点头:“是,你还记得猴猴吗?”
从向烽的表情上来看,他对于这个名字特殊的师弟,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他自幼就被剥了卡牌。我怀疑是吞天会的手笔,所以想要查查此事。谁知道……有人去崂城的吞天楼找到了记录,却发现‘沧海城’一册里并没有关于猴猴的记载。”
至于叶争流还顺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什么的……那都是细枝末节了。
向烽闻言露出了思索的神色。片刻后,他有些突兀地问道:“那人查到了我的悬赏记录吗?”
叶争流愣了一下:“啊,没有……应该没有。”
“如果这样,那说明吞天楼之间的信息并不共通。”
向烽淡淡总结道:“当年我随师父叛出玄衣司后,有人曾对我的卡牌意动。”
他话语的末梢里,染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
那曾对向烽卡牌打过主意的人,现在的去向也不必问了。
叶争流明白了。
关于猴猴卡牌的记录,如今说不准躺在哪个吞天楼里。
此外,只要慕摇光没有不做人地把叶争流的悬赏令挂满每个吞天楼,凭借地理位置的隔断,叶争流便暂时不会和吞天楼产生进一步的交集。
又和向烽交流了一些和军务相关的工作,两人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向烽所在的主帐。
那座房子和叶争流上一次过来的时候没有差别,然而两人之间的身份却已经发生了变化。
被向烽邀请进去稍坐的时候,叶争流心中升起了一种淡淡的物是人非之感。
空间布局没有变、整齐码在桌上的军务没有变、墙上悬挂的银甲没有变……哦,在书柜上。
书柜上放着一个眼熟的匣子,那是叶争流在被向烽送了十六个沙包以后,转而送了一匣白缨——对,就是第一次没送出去的那批——作为回礼。
这一回,由于叶争流城主的身份,也因为是向烽先送了沙袋,所以大师兄他没说不收。
见叶争流的目光定在那个匣子上,向烽也平静地投过去一眼,淡淡道:“很好用,我已经用了一层。”
不知为何,当向烽用那个冷峻如同利刃开锋的表情,说出如此大众点评般的话时,叶争流总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对了,大师兄,你知道沈飞明吗?”
刀锋般的冷峻被打破了,向烽的眉毛微微一皱,确认道:“雁山沈飞明?”
“不错。”叶争流一下子精神过来:“他很有名?”
“……”
向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眯起了寒光蕴蓄的眼睛。他一向很少有太过外露的情绪波动,因此每次露出这种微妙的神色,就格外吸引叶争流的注意。
“疏拓放旷之辈,疯疯张张,不知所云。”片刻以后,向烽启唇,削金断玉似地给出了这十四字评语。
“不过论其刀法,倒并未徒有虚名。我曾和他打过……交道。”
最后那个断句实在太过微妙,“交道”两个字像是后来才勉强补上去的。
叶争流听在耳里,实在忍不住怀疑向烽不是和沈飞明打过交道,而是和沈飞明打过。
真奇怪,以叶争流和沈飞明短暂的相处,他这人性格很好,人品也可靠,不知怎么会惹来向烽的嫌?
要知道,这可是……一贯不为外物所动的大师兄啊。
要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叶争流才能从某次意外中获知,向烽和沈飞明(单方面)的过节,来源于他们(并不)美好的初见。
沈飞明当时喝得半醉,捏着自己的酒葫芦靠在树下,对向烽吹了一个善意的口哨。
“嘿,兄弟,你这胸肌练得挺好啊。”
——当时的沈飞明这样说道。
…………
此时的叶争流,对于自己大师兄和沈大哥的过往,尚且一概不知。
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第二天凌晨,地图系统便刷新了瞬移次数。当天下午,叶争流按照往日的习惯,处理掉城主府内的公文事务,便从自己的卧室里直接跳转到了茫茫草原。
考虑到先前带着面具的模样被见过,叶争流这会儿便没戴面具。
幸好她在吞天楼里买了不少的易面果。
叶争流又拿出一个,和灵矿一起放到炉子里炼了,希望这回可以炼制出一张新的面具——难看也不要紧,至少和上次那张换个色系。
上次那个面具,不是叶争流说,实在是太阴间了点。
白天看还好,晚上看,啧啧啧。
叶争流甚至动过一个隐秘的心思,那就是,有朝一日她若擒到慕摇光,那就把这面具日日夜夜悬挂在慕摇光的床头上——镇邪。
在草原赶路期间,叶争流发现过不少衣服上绣着“吞天”标志的人。
叶争流私下猜测,他们应该是在对沈飞明展开围捕。
但如今一天一夜都过去了,以沈飞明的脚力,应该早就扛着自己的爱马逃得远远,这些人不过白费力而已。
不动声色地在心中黑了沈飞明一把,叶争流下意识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离离之野的范围很大,叶争流之前被沈飞明带了一把,自己又赶了一阵的路,如今已经跨入离离之野的境内。
在两人同处于相同范围之际,杜牧卡的“牧童遥指杏花村”技能便可以派上用场。
熟悉的绿色箭头指引着叶争流的方向,她一步步踩着技能铺陈开的箭头,恍惚中竟感觉像是回到了浮生岛上。
当时的叶争流还很弱小,手里并没有太过强大的卡牌。杜牧卡的“牧童遥指杏花村”是她最常使用的技能,而那个时候……
而那个时候,杀魂也在她的身边。
叶争流的故事,仿佛正是从一张杜牧卡开始。
而如今,她要用这张杜牧卡来找回杀魂,不得不说,这好像是一种命运的暗示。
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叶争流拨开面前已经遮挡到自己胸口的草杆,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清晰的狼啸。
叶争流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此时,欲燃的夕阳正从地平线上垂落,半面天空的晚霞都被染上了火烧一般的颜色。一盘满月已经迫不及待地从极东升起,而传闻中的狼神之子,他踏着脚下的银狼,同时头顶日月,从目光所见的最远处,朝着叶争流疾驰而来。
狼啸的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地变得清晰。
众狼们低声呜咽着,声音里蓄满了喜悦。它们同时为自己的首领感到高兴,并且不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少年快乐的呼唤。
叶争流终于分清,原来从始到终,传来的狼啸一直都是杀魂的声音。
她眼中的神采当即飞扬起来,两片薄唇轻张,想要喊上一声作为回应。
然而就在声音即将出口的一瞬间,叶争流忽然意识到,她把之前杀魂教给自己的狼语给忘了。
“……”
这种全凭不同音高,还有拖音长短组合而成的语言听起来十分相似,本来在记忆上就颇有难度。
特别是叶争流和杀魂分开后,便再没有人可以跟她复习狼语。
所以面对着杀魂炽热而真挚的呼唤,叶争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回应什么好。
只是短短的一个迟疑,跨着银狼的少年便已经疾疾奔到叶争流面前。
他胯..下的银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而杀魂则轻巧地从巨狼背上一跃而下。
叶争流对上了杀魂的眼眸。
相别将近一载,这少年眼中的神色竟然还和分别时没有什么差别。
掠食者的冷酷和野性,兼以人类少年的纯真,最矛盾的两种气质,同时地出现在杀魂身上,而又没有丝毫违和。
“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呼唤,你忘了我教给你的狼语吗?”
杀魂看着叶争流,定定地问。
他背后是西沉的太阳与逐渐明亮的月,草原是那样的广袤无垠,少年的眼眸里却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身影。
杀魂向叶争流伸出手,神色执拗又执着,像个期待答案的傻孩子。
“那我呢,你也忘了我吗?”
“……”
“没有。”叶争流低低地回答道。她看看杀魂朝自己探出的手,终究还是伸手握住。
“我们一起闯出浮生岛,你相隔千里还记得我的名字……杀魂,我或许已经忘记了狼语该怎么说,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