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这些卡者,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向烽淡淡地想道。

流民营中,一眼扫去, 身着敌甲的卡者近乎成千上百, 在今日之前,世上若有人可以组成这样一支军队,至少也能睥睨一州之地。

倘若在兵法或是史书中得见此事, 向烽想来也会在心底暗暗称赞一声吧。

然而今日被这只前所未有之奇兵践踏的, 是他向烽的黑甲营。

那些卡者随时随地都能冲出流民营,在黑甲大营里乱杀一气。

只需半个晚上的时间, 混乱、炸营、睡梦中被惊醒的士卒间互相践踏……种种意外, 足以让黑甲营吃上一个立军以来前所未有大大亏。

但他们却始终盘亘在流民营中, 只待身披钢甲的向烽一现身, 便停下了手中屠戮的举动。

就好像……已经有人料准了向烽的一举一动, 特意给他精心编织了一个口袋, 只等着向烽心甘情愿地往里钻似的。

向烽厉目一扫,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半空,供这三千人降世的空间裂缝犹自闪烁着, 雪花飘飘, 像是一台接收不到信号的废旧电视机。

这些人是因为打算原路返回, 所以才守着流民营作乱, 没有继续往大营里探吗?

这不是军中做派, 更像是……

零落的念头在向烽心中一闪即逝。

诸多细节隐约搓起了一根小小的线头, 又在向烽心中归于静寂。

将军的手臂带出凌厉的破空风声, 银白的长./枪上挂着一条素雪似的缨,在这个钩戈之月的夜色里,划开一条分明的血色。

此刻, 向烽胯./下无马, 手中也没有兵符和令旗。

但他望着的数千对手的眼神,却近乎于睥睨。

场面猛地安静了一瞬,下一刻,冷箭、火焰、妖藤、短匕、毒烟……无数道攻击朝着向烽的方向袭身而来。

银甲将军横枪而立,一杆素银的长./枪横扫千军,水泼不入。

他整个人化身为一道刀光切入敌阵,决绝而野蛮地用对手的性命,把卡者的队列给生生豁开了一条口子。

……不是军阵,没有受过太多训练也没有作战的默契。向烽暗暗想道:这些卡者,只是临时拼凑起的队伍,而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卒。

这是个好消息。

只是杀进杀出两个来回,那条素净的白缨便吸饱了鲜血,浸染得赤红一片。向烽单手摘下枪缨,将那湿漉漉的旧缨弹开,又换上了一条新的。

他脚下犹然踏着敌人的横尸,四五颗被生生绞裂的头颅死不瞑目地躺在向烽的皮靴边缘。

被向烽身上浓厚的杀气和煞气所慑,在他更换枪缨的这短短几秒钟内,竟然无一人敢抢身上前发动攻击。

——他们确实只是各为其主,习惯了单打独斗的卡者,而不是早有殉身自觉的精兵。

向烽一抖枪杆,新换上的白缨便落雪似的簌簌一动。与此同时,随着他这一动,不远处有卡者以为他要出手,竟然吓得当场后退了一步。

向烽抬手,擦去自己眉骨上不断涌流的鲜血。

在他背后,三位将军和千夫长们正在紧急组织着流民营里的兵卒撤离。

神射营和弩./机营尚未布置完毕,卡者营里的众卡者们,也无法一力承担下眼前这些不速之客的攻击。

在一切安排妥当以前,向烽寸步也不能退却。

像是忍受不了这份士气的消沉,敌阵里忽然有一个独眼卡者破列而出。

他带着些许洋洋自得的恶意和嫉恨,那只仅剩的眼睛,毒蛇似地隔空朝向烽剜去一眼。

“向将军。”那人嘲弄而轻佻地唤道,“堂堂沧国上将军,您如今身陷包围,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而您的手下全都在撤退逃跑……这滋味好不好过?”

从额头到眉骨的那道劈斩伤痕,撕裂了一条长长的皮肉,让白骨森然暴露在外。

血流顺着眼皮和睫毛一个劲儿地淌下来,向烽又抬手擦了擦,不让鲜血遮挡自己的视线。

他用了一点时间,才从记忆里认出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的人是谁。

“巩将军。”向烽开口,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位昔日手下败将的名号,“如果你能知道大局的重要,而不是扔下三万士卒自己逃跑,松定城之战,或许就不会输了。”

“……”被当众戳穿了脸皮,巩姓将军顿时恼羞成怒。

他又急又羞地暴喝一声:“向烽,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此话尚未落定,便听向烽冷冷一笑,断然呵斥道:“败军之将,还敢言勇?”

素银的长./枪拔地而起,在男人冰霜般凛冽的声线里,划开一道以性命和鲜血点染的雪线。

此时此刻,向烽身中数矢。

他铠甲零落,皮肉翻卷,脏腑间含着一口不慎吸入的剧痛之毒,小腿上膝关节的连接处,甚至还深深钉进了一把入体便会紧紧勾卷皮肉的龙须针。

眼前的卡者军队,放到外面足以应战千军万马。而向烽的诸多亲兵,早已在方才的几轮冲锋中被斩杀殆尽。

在如此悬殊的差距之下,向烽单人单枪,千百人的包围圈里,唯有他茕独而立。

男人漠然应道:“我的士兵在撤退,这是在奉行本将的军令。“

话音刚落,众人只见寒星涌动,一点银枪枪尖似闪电似游龙般惊鸿一破,眨眼间,那位巩将军便被向烽一枪钉透心口。

而他的尸首则被枪杆挑起,在空中画了个满圆,重重地抡在地上。

向烽眼皮微睨,将下半阙话冷然补全:“而本将——本将在围歼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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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人之力,能够对敌三千卡者吗?

若是一人不能,再加以神射营和弩机营的辅佐,能将夜侵入营的卡者抹去吗?

不能,不能,不能。

这大概已经不是人力所及的范畴,而是神明才能企及的领域。

那一夜月戈似钩,残营染血,满地都是零落的尸首,每一具尸首便代表着一次不屈的反抗。

半空之中,那道撕裂的口子仍旧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加入,或者退却。

向烽一贯漆黑似墨的双瞳都近乎涣散。

银枪依旧被他紧握手中,血流汇聚成小股,顺着已经被染成腥臭紫黑色的枪缨、顺着男人的掌心、顺着黏腻打滑的枪杆,一路往下流淌,一滴一滴地渗进暗色的土壤。

精钢打造的护心镜,方才被人类难以听到的声波震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在向烽眼前,敌人似乎已经化作无数影子,藏身在明暗和虚实之间。

……他们当然不可能离得那么远,只是向烽失血太多罢了。

枪./杆抵地,向烽勉强拄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至于发晃、不至于倒下。

眉骨处的伤口不知何时不再流血,可凝结的血痂好像已经糊住了他的半只眼睛。

但向烽没有力气再抬手去擦了。

假如仍然保有锐利如往昔的眼神,向烽便能清楚地看到,尚未死于箭阵、弩雨和自己之手的卡者,一大半都在惊恐地看着他。

——这是个怎样的怪物,他怎能至今不死?

许多回许多回,对手都以为下一秒钟向烽便会轰然倒下。但这个男人似乎永远保有一击提枪的力气。他受伤、流血、出枪,然后收割对手的性命,看着尸首倒地。

银甲已经被血染成邪厉的紫黑,将军独自站在那里,便是一座可以悍守到岁月尽头的铁塔。

每个人都在想,向烽究竟还能不能再出一枪。

他们之前也曾这样想过,十几次、几十次。然后向烽用同伴的命告诉他们,他仍然能。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向烽心知,自己已经难以支撑了。

疼痛和伤势似乎已经离他很远,向烽连意识都濒临模糊。他连续眨动了几次眼睛,才接上三秒钟前忽然断掉的思路。

对了,之前闪躲过的、那个发动细线的技能。

对方卡者用细线似的韧丝在手掌间扯开一张密网,在接触的瞬间便可把人体切割做数段。

向烽很早就知道这个卡者,他是寒剑宫下属的一位堂主,没人看见过他真实的面孔,但他的卡牌相当有名。

向烽已经注意到,此人在队伍中的身份,算是一个大头目。

可是,寒剑宫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之前向烽杀了巩将军,那是楚国的败将。

他还杀了身上染着合欢花香的欢喜观道人、杀了一贯独来独往的卡者刺客、杀了一个脖子上戴着参星标记的毁面人……

这些人,他们来自于楚国、郑朝、燕国,或许还有更多的来历。

就和之前向烽判断的那样,他们并没有接受过军中的训练——他们甚至都没有来自于同一个地方。

而今天,这三千来源于不同国度,出身于数个教派的卡者突兀地出现在此处,就只为了杀他。

难怪他们之前只在流民营盘亘,而不深入黑甲大营。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互相都在防着彼此,也都怕走得太深,错过了回去的空间传送。

向烽想:叶争流知道吗,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同时对付她?

作为主公,至少应该让她知道,愤怒之神的人作为头目,出现在了这支卡者队伍里。

但……

向烽胸腔一动,喷咳出半口血箭。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诛杀那位堂主,也很难活下去把这个消息告知叶争流了。

此时正值夜深,那种透明细线在白天都让人微不可查,安排在外围伏击的弓./弩手们更不可能在夜晚看清。

如果没人能辨认得出堂主的身份,那叶争流或许就不会得知,愤怒之神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

这位堂主一向神出鬼没,世上少有人可以辨认出他的脸。

不过,他卡牌的技能太过独特,一定有许多人能根据自己的伤痕和死因,分辨出这个堂主的身份。

……那就这样吧,如果不能留下此人的性命,至少要留下此人的痕迹,作为自己能够传递出的最后信号。

向烽断断续续地想道:就算这些人离开时会收拾战场,取走所有和他们相关的标记。但为了击溃黑甲营的军心,他们至少会留下我的尸身吧。

而向烽尸身上的每一寸伤痕,都像是一个逝去的标记架,一分一分地替叶争流指明她需要防卫的敌人。

向烽将会以战斗的姿态死去,而他战斗的意念,在死后仍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世。

这样很好。

他这一生未能善始,却也有了个善终。

向烽拔起他的银枪,像是握住了他最后的生命。他燃起炭火中仅剩的余烈,又一次迎上战场,将自己的胸膛送向寒剑宫堂主手中的罗网。

向烽主动迎向自己未尽的战斗,也同时主动迎向死亡。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在迎来最终那一刻之前,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属于“向烽”而不是“向将军”的念头——

不知师父他老人家何时魂归?可惜我是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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