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坐着何家人。
最前面的是武安公何明,老爷子当年同肃王私交甚好,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六十多的人了,头发虽说白了些,可看上去依旧精神奕奕,他跟前坐着世子夫妇。
世子乃国公爷的嫡长子,名唤何寄,此人少年有战功,膂力过人,这个年纪还能开三石弓,如今乃五军营的中军都督。他因擅弓,故而先帝亲赐字“惊弦”,即取辛弃疾那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寄希望他能了却君王天下事。
他夫人马氏乃长公主女儿,先帝时封元嘉县主,世子和县主跟前坐着他们儿子何道远夫妇。
右边呢,坐着孙家人。
四姐夫孙储心和阿姐姝华,还有礼哥儿和他媳妇何德润。
最下边则坐的是八弟夫妇,鲲儿和朱璧心夫妇。
此时乐师奏着《秦风 -蒹葭》,府里的女先生喃喃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给身侧的掌事太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传膳了。
宫女们端着漆盘鱼贯进入花厅,我举起装了参汤的酒杯,笑道:“今儿三个哥儿高中,来,本宫以此薄酒给诸位道喜了。”
众人忙举杯满饮。
我往下看去,正好与四姐四目相对,四姐今儿打扮得特隆重,难得化了红妆,头上戴着金凤钗,她美眸含泪,抿唇冲我点位微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目光下移,望向八弟,牧言正巧也在看我,他这些年无甚变化,一如年轻时俊逸出尘,他此时连酒窝里都洋溢着高兴,直接抓起酒壶,冲我举起,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一切尽在无言中。
大人们言笑晏晏,我的小儿子也不闲着。
这不,七郎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舅舅认识撰写《洛阳剑侠录》的人,这会儿和牛皮糖似的缠住舅舅,撒痴撒赖地求舅舅给他引荐那位先生。
六郎今儿着凉了,身上有些发热,原本不想带他出门的,非要跟着来。
他到底还小,尤其病着时候就更恋我,这会儿坐在小杌子上,紧紧地靠在我身边。
“让嬷嬷带你家去。”
我俯身,手附上儿子的额头,还是有些烫。
“不要。”
六郎吸溜着鼻子,索性趴在我腿面上,病蔫蔫地撒娇:“娘,我吃过药了,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待你跟前。”
“身上难不难受?”
我柔声问。
六郎摇摇头。
我转身嘱咐云雀:“去端些散热汤,再把旸儿的小披风拿来,虽说五月了,夜里到底冷。”
我轻轻地摩挲着旸旸的背,让儿子舒服些,打算再坐一会子就走。
正在此时,我瞧见孙储心连喝了好几盅酒,他似乎在家中时就喝多了,这会儿酒已经上脸了,言语也有点飘,扭头对八弟笑道:“我是真没想到礼儿能考到状元!”
说到这儿,他抻长脖子,大手一摆,对鲲儿笑道:“鲲哥儿也别难过,二甲第四也很了不起了!”
鲲儿神色愉悦,并未有任何失望伤心之色,笑道:“今儿放榜时孩儿看见表哥夺魁,是真的替您和姨妈高兴。”
孙储心满意地点头,连声说好孩子,紧接着,他又喝了杯,望向对面的武安公和世子夫妇,抱拳笑道:“恭喜亲家双喜临门哪,道远贤侄高中二甲进士,女婿又中了状元!”
状元二字,他刻意说得很大声,生怕在场的人听不到似的。
犹记得当年礼哥儿求娶德润,何家百般不愿,十分看不上礼哥儿的庶子出身,更看不上孙家这摊浑水浊泥,老国公甚至当面喝骂四姐夫和礼哥儿其心可诛。
其实怨不得武安公这般,着实是人何家门第实在太高,他姐姐是太妃,儿子是都督,儿媳妇是县主,说句难听的,何德润便是配睦儿,都配得起。
如今不一样了,礼哥儿出人头地了,孙储心可谓是解了口大气,自然要在亲家跟前趾高气昂一番了!
四姐讪讪一笑,忙去拉老孙的袖子,低声道:“少喝几杯,你也是朝中重臣,莫要在娘娘和亲家跟前失礼。”
孙储心将袖子拉回来,故意板着脸:“我儿子高中,你还拘着我?”
说到这儿,四姐夫看着何都督,笑道:“将军好家教,听说今儿殿试,陛下问象州周边部族如何治理,道远贤侄侃侃而谈,言惊四座,这孩子日后必是名垂千古的封疆大吏!”
只见何都督举起酒杯,遥遥敬向孙储心,亦笑道:“御史大人家学渊源,今儿殿上,学礼这孩子那番“开平过后,当思虑如何升平,再开盛世”之言,真真是振聋发聩,他那升平十策赢得满堂彩哪,便是陛下都高兴得拊掌大赞。这孩子日后定能出将入相,成为国之栋梁。”
这对亲家,毫不吝惜地吹捧对方,将道远和学礼两个说得脸通红,皆劝:爹爹少喝两杯罢。
我掩唇轻笑,父亲通常是不夸儿子的,一旦夸耀起来,那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譬如李昭,当日就趁睦儿不注意,偷亲了儿子一口。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
只听阵杂乱的脚步声想起,从外头跑进来数个太监,这些端着大小不一锦盒,笑着跪下给我和众贵人磕头行礼。
最前头那个小太监甩了下拂尘,笑道:“启禀娘娘,这些都是瑞王殿下让奴婢给三位爷送来的贺礼,恭祝孙、高、何三位公子高中。”
我一惊,忙问:“王爷回来了?”
小太监笑道:“回娘娘的话,王爷并未回来,这是他半年前走得时候备下的。”
说这话的时候,小太监吩咐底下人一一打开锦盒,笑道:“王爷说了,若是三位爷都考中,便让奴婢将礼物呈上,但凡有一人落榜,就不用拿出来了。”
我心里一阵失落,原来儿子还未回来,不过也欢喜得紧,难得睦儿顾虑得这样周全。
“呈上来,让本宫瞧瞧。”
我坐直了身子,去端量锦盒里的厚礼,原来是三份一模一样的蓝田玉佩、沉水木镇纸还有龙眼般大小的夜明珠,的确价值不菲,孩子有心了。
我扫了眼底下,武安公父子和四姐夫也是满眼欢喜,连声谢瑞王殿下赏赐。
那小太监上前一步,躬身笑道:“王爷给娘娘也准备了一份礼呢。”
“本宫也有?”
我心里一喜,笑道:“是什么呀。”
就在此时,我瞧见那小太监避开人,往边上横跨数步,站在空阔之地,他高高举起只陶壶,刹那间,只听一阵破风之声响起,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从花厅外飞进枝羽箭,咚地一声,径直射穿陶壶,后力度不减,直接钉入花厅里的一个木屏风摆件上。
花厅里护驾声顿时响起来,武安公和何都督瞬间弹起,护在我身前。
我下意识将怀里的六郎抱紧,扭头瞧去,那只羽箭上仿佛绑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那东西啪地一声散开,原来是张大红的缎子,上头写了几个字:“弟恭贺三位兄长蟾宫折桂,惊吓到娘亲,儿子抱歉抱歉,儿子给娘的厚礼,即刻就到!”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我纳闷之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声少年人的爽朗笑声,紧接着,我就看见从外走进来个挺拔俊帅的小将军,他穿着银鳞铠甲,手里拿着把大弓,眉眼神似李昭,唇角噙着抹自信的笑,正是我的大儿子,李睦。
“娘!”
睦儿兴奋地冲我挥舞着弓,高昂着下巴,大步走了进来。
原来他给娘的厚礼,竟是自己呀。
嘿,这厚脸皮!
第183章 掰手腕  野狐禅
不是说, 还有几日才能回来么?
我心里难掩激动,恨不得立马冲下去搂住我儿狠狠亲两口,可想死老娘了。奈何这儿人多, 睦儿又到了要面子的年纪, 我只能强忍住老母亲的喜悦之情,坐定在篾席上, 面带微笑,打量我儿。
近半年没见, 这小子的个头蹿高不少, 晒黑了, 眼睛明亮而坚毅, 头发上蒙了层尘,显然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他身上穿的那身银鳞铠甲瞧着重的很,脚蹬牛皮靴,鞋底积了圈泥, 真是挺拔又英气,哪儿是李璋能比得上的。
睦儿随手将大弓扔给一旁的小太监, 笑着同舅舅和表哥们略见了一礼, 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行到我跟前, 跪下的时候, 铠甲发出飒飒声。
“娘, 孩儿回来啦。”
睦儿给我磕了一头, 手伸进袖中, 仿佛在掏什么,这小子皱眉,急吼吼得在怀里胡乱翻, 嘴里嘟囔着:“咦?哪去了?”
我知道儿子定是在找送我的小礼,忙笑道:“找不到就算了,快起来。”
“在哪儿哩?”
睦儿一脸的诧异,忽然手朝我的头伸过来,凭空抓了一把,忽然就变出一朵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
我不禁“哎呦”叫了声,从儿子手里接过牡丹,垂眸瞧了眼,花瓣层层叠叠,上头还有几滴小水珠,清香迎面袭来,我顿时心花怒放,笑道:“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的?”
“您猜?”
睦儿眨眨眼,双手在我面前划过,忽然攥紧拳头,朝手吹了口气,这回变出枝非常精致的珠花银钗。
这小子唇角上扬,双手将钗捧上来。
“真好看。”
我忙接过钗,将簪在发髻上,再次垂眸打量,儿子双手粗糙了很多,手背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小血口子。
“见过你爹爹了么?”
我顺口问了句。
“嗯。”
睦儿笑道:“回府后听爹说,您今晚在舅舅家设宴,这不,我忙不迭地就赶了来。”
说到这里,睦儿低头望向我怀里的六郎,手覆上他弟弟的额头,轻声问:“旸旸咋了?脸红成这样。”
“着凉了。”
我柔声道:“刚吃了些散热汤,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那还是让他回去休养罢,您抱着他忒累了。”
睦儿说话间,就将睡熟的六郎横抱起,给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命人将六郎背回府去。
这时,七郎看见他哥哥回来了,花蝴蝶似的飞来了,一把抱住他哥的腰,手伸得老长:“他们都有礼,我的呢?”
睦儿啪地打了下七郎的手心:“没有你的!”他将七郎的小脑袋夹在腋下,攥起拳头,佯装要揍,笑骂:“说,我不在的这半年,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了?嗯?”
“没有。”
七郎小手挡在脸前,忙辩解:“我乖得很,不信你问娘。”
说到这儿,七郎灵巧地挣脱开,好奇得打量哥哥身上的盔甲,摸了又摸,痴缠撒娇:“哥,你脱下来让我穿穿嘛,这套甲太威风了。”
睦儿嘴上说滚蛋,可还是由着七郎把他身上的盔甲、佩剑全都解下,他吹了声口哨,立马有宫人捧上件秋香色的家常锦袍,伺候他换上。
睦儿略整理了下仪容,大步行到场子中间,抱拳给礼哥儿等人略见了一礼,笑道:“弟再次恭喜三位哥哥科举夺魁。”
言及此,这小子冲武安公父子深深弯腰,笑道:“方才小王顽劣,没惊吓到老爷子罢?”
武安公大手一挥,看向地上的碎瓷片,转头,又看了眼钉在屏风上的羽箭,眼里尽是喜欢,忙笑道:“王爷哪里的话,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臂力,真是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