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头的一只手还拢着自己的妻子, 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亲眼见着这队凶神恶煞的黑甲营士兵是怎么从自己家中退去。
不, 说凶神恶煞也不准确, 这些兵爷的语气并不蛮狠,尽管有人的铠甲上沾着血,但脸上竟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头的岁数大了, 就连脑袋也不怎么灵光。他咂了咂嘴巴, 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他身边的老婆子反应更快些。
她掂着脚到门口看了一眼,确定那队士卒已经走远, 去敲这条街巷上其他居民的大门, 这才匆匆地迈步进了里屋, 去检查自己家里的那些破桌子破凳子有没有被砸坏, 有没有丢。
要知道, 一个木碗两文钱, 一个陶碗六文钱。
他们两个老家伙的家底虽穷,但破家值万贯,能少丢点东西就少丢点东西吧。
那些军爷既然当真没要他们两人的棺材本, 那或许……那位向将军是要好好善待他们这些百姓的?
既然他们两把老骨头今天没挨打也没挨骂, 那日子就还是要照常过的。
老头子还在那里发痴呆, 她老婆子却得把家里经管起来啊。
过了一小会儿, 老太婆苍老的声音惊喜地从内屋响起。
“老头子, 咱家的东西……什么都没少, 真的什么都没少!”
…………
同样的事情, 在相邻的街巷间同样发生着。
那对老夫妇并不知道,黑甲营第一个敲开了他们的家门,见他们两个老人腿脚不甚灵便, 所以并未请他们“帮个小忙”。
然而此时, 就在和这条长街相背的街巷上,有个年轻人却得到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这年轻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衫,看上去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
在“城门被攻破了,临海城的兵闯进来了”的消息,不知被谁一嗓子喊出来的时候,他正好是在场第一批听到的人之一。
年轻人的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在满街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中,独自一人穿过有些杂乱的人流,转身进了院子,又锁好了自己的院门。
这是一间最普通的一进小院,院落已经陈旧,四邻住着的,都是相处了十几二十几年的街坊。
卢家兄妹共同住在这条巷子里,和众人也算相处得来。
大家都知道,这年轻人祖上曾经显赫过,但如今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
父母过世,留下他们兄妹两个,除了许多不当吃不当喝的破书,连头猪都没给他留下。
无论是这年轻人还是他妹妹,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物。
当哥哥的平日里就靠着认字,给别人写信为生;当妹妹的女红做得好,时常拿针线去换几个钱。
这哥哥如今都已经二十好几了,还是没有姑娘肯嫁他,妹妹倒是有人提亲,但一听她竟然想找个识文断字的,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干脆不去碰这个霉头。
年轻人锁好大门,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院落当中,当即推着她往屋里去。
“他们说那些士兵进城了,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急促地催着自己的妹妹,同时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直接抹在了亲妹子的脸上。
妹妹今年才十五岁,才刚到可以出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一点羸弱的孩儿气。但此时此刻,她却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眼里的神色分外清明。
竹娘小声地问自己的兄长:“哥,那就是爹说过的……”
卢松没有言语可以回答,只得无声地咬了咬牙。
这年头破落的氏族太多,他们卢家只不过也是其中一个。
氏族家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连续几代都没能出现可以支撑门庭的人才;也可能是得罪了某个京师中的大人物;亦或是家中顶梁柱的一场疾病……或者战争。
他们卢家原本是宋州的人。破败的缘由,则是因为最后一个。
乱世之中,这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毕竟连国家都灭亡了,覆巢之下,鸡卵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兄妹二人无疑都记得,父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在酒后说着城破后的惨状——满城上下,找不到一个贞洁的少女,家家户户,没有一家的门口不张起白幡。
至于旧朝的小贵族们,也被从他们的金玉窝中拖进院子。
在姬妾的哭喊声中,他们看着家里的珍宝被揣进铠甲、老夫人捂着心口,僵直地滚到塌下、轻薄的绫罗帷幔被粗鲁地扯下,践踏在泥污之中……
而百姓之间,壮年男丁会被军士带走充丁,补充战争中的伤亡,女人们也有她们的用处。
竹娘显然也想起了父亲讲述过的往事。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地翻找起可以藏身的地方。
在街巷的尽头,整齐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十五岁的少女个头已经不低了,院子里能藏下人的地方实在不多。
竹娘咬一咬牙跳进了半满的水缸,哥哥卢松第一时间就把木头的缸盖直接合上。
阳光透过缸盖的缝隙丝丝泄露进水缸里,与此同时传来的,是兄长的低声叮嘱。
“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声,即使,”卢松咬了咬牙,还是狠心说出了那句话,“即使他们把我抓走了。”
竹娘捂住自己的嘴巴,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还有,”卢松定了定神,闭眼细语道:“就算被搜出来、搜出来……不管怎么样,小妹,你得活着。”
幽闭的水缸内荡开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声,是一滴眼泪溅在了水面上。
几乎就在卢松话音刚落之际,院门便忽然被人敲响。
卢松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极其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在他的心里,紧张之情如同在干草上引燃的火焰般一路攀升,即使外面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宣告着“乡亲们不要担心,我们黑甲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也无法打消他此刻的焦灼。
直到片刻以后,卢松忽然意识到了少许不对。
等等,门外的那些士兵,他们还在敲门。
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他们没有直接破门而入……
不等这个念头闪完,卢松便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请给我们开门,我们只会搜查藏兵。三个数之内,我们会把门撞开,一、二……”
卢松咬紧了牙关,拼着胸腔里一口支撑住自己站立的气,上前去将大门打开了。
他不像那些普通百姓,可以自然谄媚地递上银子,说两句“军爷笑纳”之类的讨好话。
光是从袖子里掏出铜板递上去这个动作,就已经羞得卢松双脸烧红。
下一秒钟,那队士兵看都不看,直接从卢松的身边擦肩而过,只留下一个队尾的士兵在一旁看守着他。
卢松攥着铜板,手掌递出去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还是那小兵看他可怜,悄声对他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们没人会拿的。”
卢松想了想,也低声问那小兵:“是、是嫌少吗?”
小兵惊愕地长大了眼睛:“我们有军纪,谁敢从你们草垛里薅一把柴火,那都是犯了军纪的事,向将军要摘我们脑袋的。”
不曾想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卢松的眼神微微一凝。
下一秒钟,他忽然注意到,那个为首的小队长正朝着檐下的水缸走去。
卢松大脑一片空白,他突然猛地一声大叫,捂着心口倒在了地上。
小兵被他的表现吓了一跳,见自己队长回头望来,急忙汇报道:“队长,我没有打他,他好像发病了!”
这间院落面积不大,队长站在檐下,便能看清地上的卢松嘴歪眼斜,眼珠子还朝着他的方向一颤一颤。
稍作沉思,那队长提起钢刀,断然抽飞了水缸的木盖。
缸中传来一声少女的细细惊叫,地上的卢松顾不得诈病,一瞬间抽紧了四肢。
黑甲的军士探头往缸里看了一眼,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里面藏着的姑娘像是鸡仔一样提溜出来……
队长没有动手,只是发话问道:“你是地上那个的什么人?”
竹娘连声音都在发着抖:“妹、妹妹。”
小队长点了点头。
在卢松紧张的注视下,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从地上捡起被抽飞的缸盖,甚至还帮忙给那缸盖掸了掸灰。
在卢松有些呆滞的目光中,小队长严肃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提着缸盖跨进里屋,没发现能藏人的地方,倒是看到了针线篮里只做了一半的绣活,还有着满架子的书。
看来真是妹妹。
他问自己的下属:“屋前屋后都搜过了?”
“是,队长,没有人。”
“没有人。”
“好,撤队。”小队长沉声吩咐道。
他就那么一手拿刀,一手拿盖地跨过门槛,在路过屋檐下那口还装着人的大水缸时,还顺便把缸盖往竹娘脑袋上扣了回去。
卢竹娘:“……”
卢松:“……”
小队长把仍然躺在地上,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装病的卢松拉了起来,语气倒还平和:
“小哥,我看你家中有书,想来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卢松忙回了个礼:“不敢当。”
“既然如此,我们想请你帮个忙,还请你多多配合。”
那小队长公事公办地说道:“这一条街上,都是你的街坊吧。你跟我们一同搜查,若是有街坊误会了,便替我们解释一句——小哥你也看到了,大家很容易发生误会。”
刚刚就发生了误会的卢松:“……”
至今还藏在缸里,连脸都被哭花的卢竹娘:“……”
卢松还是有些警惕。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怕自己或妹妹会遭逢不测,而是他实在摸不清这一队兵马的来历。
那些百姓或许只会庆幸自己躲过一劫,但卢松却是有家传的人。
他自然知道,战后掳走民壮是为了补充兵力,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敌人夺回城池以后组织起反击。
而纵容士兵们杀烧抢掠奸,则是为了给这些刚刚经历过大战、刀头舔血的兵卒一个安抚。
倘若有哪只军队的将领强压着士兵,不让他们作恶,或许第二日军中就起了哗变。
然而眼下的这支士兵……
他们简直像是卢松完全无法理解,好像只在上古传说里出现过的那种天兵天将。
卢松喉结滑动,他强压着自己心头的不解和迷惑,答应了这个领头的请求。
然后他便见到,领头离开之前,甚至不忘跟缸里的妹妹嘱咐一句:“这会儿会有些乱,自己记得锁好门。”
卢松:“……”
等等,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该你来说吧?
话说这好像是我的家,我的妹子来着?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卢松和这些身披黑甲的士卒们走遍了这条街巷。
他一边敲门一边喊着:“是我,没关系,放我们进去吧,军爷只是来查逃兵的”,让熟识的人家主动开门。
倘若有人不肯开门,小队长那句:“三个数,我们会把门撞开”的倒数,通常也会令人迫于心理压力,自己把大门开开。
一条街上的动静,四邻都能听见。大家都听见这些士兵是好好地敲的门,隔壁也没传来什么喊打喊杀的打砸声。
有些人家用耳朵贴着院墙,跟自己的家人对视,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些奇妙的神情。
等查到这条长街巷尾的时候,最后几户人家已经犹疑地主动打开了一个门缝。
卢松跟着这只队伍,越来越感觉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儿感,在看到士兵们熟稔地推开所有贿赂、见到被藏起来的妇女或者孩子时会格外问一句身份,还有这些人竟然还顺手押住了一个趁机来偷东西的无赖时,积少成多,几乎成了堆压在卢松心里的一座大山。
在陪着这些士兵搜完了三条街,为首的那一个小队长竟然还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声“谢谢”的时候,卢松的疑惑终于达到了最巅峰。
仗着自己也和这些士兵们相处了一阵,感觉他们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贼狗。卢松问道:“你们……一直都这样吗?”
这样的队伍,是怎么活下去的?
这样的队伍,士兵竟然还肯听命,而且还是心悦诚服地听命?
莫非在这世上,当真会有发足粮饷的主公,不盘剥的将军,以及不克扣的各级官员吗?
最让卢松震惊的是,他们竟然连抓贼都管。
甚至还有专人走街串巷敲锣宣告,让百姓碰上趁乱打劫的地痞或者采花,可以直接扭送给他们的士兵。
还有那个碰到妇女小孩特意问一句身份的方式……
要是每个士兵都按着这个小队长的劲头来查人,卢松毫不怀疑,在今天以后,城中的拐子必然会被消灭一大批。
小队长误解了他的意思,他非常严肃地回答道:“小哥,我们在营中做过预演。”
所以对于今天遇到的这些事,他们都是有方案的。
……秦军师的花活儿特别多,营中还会专门抽人上去,负责演练这部分内容给军中看呢。
大家对此事都特别积极,一边看着别人怎么演,听他们汇报的时候讲出自己注意了哪些要点。同时也会在自己的队伍里编排自己该怎么演。
所以这些耳熟能详的步骤,怎么可能记不住呢。
卢松下意识问道:“你们入城是来干什么的?”
当兵的打仗,不都是为了求财吗?
问出这个问题以后,卢松隐隐有些后悔,生怕这领头人忽然被他点醒过来,冲进街巷里把所有街坊都大抢一通。
但让卢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以后,小队长竟然绷紧了自己的脸。
他用一种非常认真,毫无玩笑语气的声音说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
“……”
卢松呆呆地看向对方。
他发现,在给出这个回答的时候,这小队长的眼中竟然亮起了两簇坚定的光!
不,不止是这个小队长,还有这一队士兵,他们都……!
卢松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已经不打算追问了。
因为在他的心中,已经得到了另外一个更加确切的、让他更加坚信的答案。
“你们……”瘦弱的书生紧张地滑动了一下喉结。
他说:“你们就是传说里的……王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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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争流走在这座城池里,对将士们的表现十分满意。
有的士兵不认识她是城主,看到叶争流一个年轻女子独身走在街上,还走上前来隔着几步问候她,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被拐逃出来的、记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
可以说是十分优秀了。
在发现军士们竟然如此有主动意识以后,叶争流还特意往其他大街小巷里晃了两圈,果然得到了不少帮助。
得到了这份堪称满分的答卷以后,叶争流的嘴角便下意识地扬起,而且越翘越高。
这便是让整个临海城最为骄傲的黑甲营。
总有一天,它也会是整个楚州,甚至整个中原,都要为之骄傲的军队。
…………
叶争流走进方堂时,向烽正在处理这座城池的庶务。
耳朵一动,向烽非常敏锐地自一群下属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了叶争流的足音。
大师兄抬起头来,也不问叶争流怎么会突然来到此处,只是双眼不太醒目地亮了一下。
叶争流这两年来,对大师兄的表情研究已经又上一个台阶。
看到向烽这副神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就下意识笑了起来。
“有劳师兄了。”
向烽在领兵治军一道上很有天赋,但他一向不太喜欢处理这些庶务。
倒不是说他不能做,也不是说他会推诿。
只是按照叶争流的感觉,要求向烽来搞庶务,差不多就像是让强迫症穿上不对称的衣服。
向烽整个人的行事作风,都十分标尺化。
然而庶务大多数时候是要给出一些弹性的。这些弹性令向烽很不习惯,而且不太容易把握。
所以往常在军营的时候,许多类似的工作都是留给秦西楼,向烽自己只负责定时抽检的。
但这一次向烽带兵先行,秦西楼则作为军师跟随后备部队。所以面对这座刚刚到手的新鲜城池,还有许多重要的决定,向烽就只好自己上阵应付。
向烽主动从书桌后走了下来,将手里的太守印也放在了朱砂盒子里。叶争流上前捻起那枚太守印,一看就笑了。
“是我们自己预备的太守印啊。”
向烽冷淡地点了点头,寒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屑。除非是和他熟识之人,不然当真辨别不出这丝细微的感情。
“太守离开的时候,卷着府中细软和太守印一起跑了。”
闻到战争的气味时,不少百姓都机灵地舍家撇业,直接跑掉。
在大多数时候,这种人的决断会让他们逃过眼前的一劫。
但是人离乡贱,他们虽然躲过了眼前的劫难,可在迁徙的路上,还说不准有多少往后的困难等着他们。
一代一代人,都重复着相同的旧故事,大家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但是身为一城太守,既没有顽抗到底的骨气,也没有和敌军谈判的智慧,还没有出城投降的担当,遇到事只会卷包袱跑——还是带着当地的一批豪族一起跑了,这种事真是……
“妙啊。”叶争流当场就学了一声猫叫,“这还省事了呢。”
也就是一开始恢复城中秩序的时候,会忙得焦头烂额一点。
但只要新秩序建立起来,满城百姓习惯了新政权的运转方式,这个结果无疑是对有利的。
“领导都跑了不要紧,底下干活的书吏总没跑完吧。”
叶争流当场就驾轻就熟地接过了太守的工作。
“先把城里还在的官员都叫过来,两刻钟内给我份名单,我给他们开个会。还有咱们不是随军带来了培养好的基层干部吗,此时不安排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底层缺人就从底层原地抽调,这么大一个城总有那么些读过书的吧……好了。”
喃喃自语间,叶争流已经运笔如飞,一连批下了好几份文件。
她非常整齐地给每一张都加盖好公章,在等待墨迹自然风干的时候还抱怨了一句:“我可太怀念大型石墨矿了。”
有了石墨,叶争流就可以开始尝试做硬笔。
在过去的日子里,她虽然收购了一些石墨,但完全达不到叶争流想要普及硬笔的目的。
要知道,叶争流希望普及硬笔,不仅是因为硬笔写字会比软笔省力,而且通常情况下还会比软笔快。更是因为石墨它便宜。
但本地并没有大型的石墨矿,而石墨这种价贱的东西,又不值得千里迢迢特意运来——这价格还比不上运输费呢。
所以叶争流日常可以见到的石墨,一般都是女子描眉用的黛石。
走了精品包装,单独销售路线,这可不就比批发价贵上太多了?
叶争流:“……”
叶争流在给工人开晚课班,在军中展开文化教育的时候,想过石墨制笔的事。
按照叶争流的计划,石墨笔本来应该跟圈定的三千常用简体字一起普及。
但在算过了这其中的差价以后,叶争流便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想要推广石墨硬笔,还得等她在附近找到合适的石墨矿才行。
而在找到矿点以前,就让他们自己拣根木炭往石板上写吧。还是木炭比较便宜,用完以后还能烧火,不浪费,挺好的。
总而言之,在这种小处上,叶争流还是以俭省为主。
向烽不是第一次听到叶争流念叨石墨了,因此见她重提老调,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
接过叶争流写好的几分文书,向烽很自然地顺手递给了堂下听差,肃然道:“就按城主说的办。”
叶争流坐在太守位上,斜向上挑起目光,不太难地发现向烽脸上露出一抹释然。
那是多么熟悉的……释然啊。
所有逃脱了工作的加班党,大概都会摆出这副表情来吧= =
叶争流:“……”
算了,师兄他对这些庶务就是不擅长。要是让他来给在城里的官员开个会,在落座之前,向烽极大概率会让他们先站个队形。
反正从向烽手里搞出来的那些制度,都不太像是政务,更像是变了形的军训。叶争流对此已经习惯了。
清了清嗓子,叶争流飞快地摆正了自己的心态,由一个吐槽役重新变成了任劳任怨的城主。
这件事做来十分容易。要是你一个多时辰前刚刚和慕摇光打过交道,你简直可以原谅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对于慕摇光的事情,向烽知道一些。
他对这个名字本来没有什么在意,就像是他对天下所有的邪神——除了杀戮之神以外——也都不太放在心上一样。
但一直以来,叶争流的表现都说明她对慕摇光很戒备。
故而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向烽也留了一些心。比如说,他在出征前便得知慕摇光有意约叶争流出去一晤。
现在叶争流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此处,想来多半便是……
向烽淡淡问道:“师妹去见过慕摇光了?”
不出所料,叶争流不太愉快地点了点头:“嗯,没有谈和,也没有谈崩。以我对他的了解,过段日子应该会开给我新的价码。”
云渺之的消息,只是慕摇光说服叶争流出来见面的甜头罢了。
他想要叶争流答应合作,总不能光凭徒手画饼的本事。
“我做天上的神,你做地上的王”这种话,细品之下精髓和传销结构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过一段时间,慕摇光应该会摆出一些更加实际的好处来拉拢叶争流。
向烽了然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早日拿下邓西国。”
无论叶争流是否打算合作,手里的底牌总是越厚越好。
如果在谈判过程中,叶争流的地盘发生了足量的扩张,那便会是一张足以讲价的筹码。
从叶争流的个人意愿上,她不想和慕摇光合作。
但从如今诡谲变化的天下形式来看,往后说不准会和慕摇光塑料一把。
向烽想了想,又开口道:“慕摇光很难杀吗?”
听到这个问题,叶争流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恐怕……比某些神明还要难对付一点。”因为慕摇光的技能可以反弹。
至少,像是嫉妒之神那样的菜鸡,如今已经被叶争流反锁在自家神域里两年多了。
祂宛如一个丢失了单元门钥匙的户主,为了防止下楼丢个垃圾以后就回不去家的情况发生,嫉妒之神这两年来一直龟缩在自己的神域里——还是跟叶争流的意境混作一团的神域里,可以说住得极不舒适了。
叶争流一直想要做个试验,看看神明离开神域以后能不能被杀掉。
但不知嫉妒是看出了叶争流的盘算或者是什么,祂一直都没有遂过叶争流的意。
两年以来,祂表现得比孙悟空画过圈的唐僧还要乖。
对于祂的这番自觉,叶争流真是……非常非常的遗憾。
至于其他神明,叶争流还没有跟祂们交手过。
唉,这也说不准啊,毕竟按照云渺之的下落,没准哪天叶争流就要跑去组队打愤怒了呢。叶争流下意识叹了口气。
回过神来,她冲着向烽笑了一下:“对了师兄,我此次来找你,除了看看战况,也是想问问寒剑宫的事。”
叶争流去过燕国数次。
她对于燕国的感觉,就是民风极其好斗。
愤怒之神的先天神名叫做“穹庐剑神”。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祂的影响,燕地的剑客、游侠还有武士都格外地多,而且脾气大多都不怎么好,基本是一言不合就能直接干起来的程度。
叶争流亲眼见证了一例“你瞅啥?”“瞅你咋地”,然后两个人就互相哐哐对砍起来,在大街上砍得火花四溅的实例。故而对于这里的民风十分叹服。
但关于寒剑宫——也就是云渺之号称要去了解事态的那个地方,叶争流却没有打探到多少消息。
寒剑宫中人似乎是一群宅男,平日里都不怎么出门的。叶争流一连去了燕国几次,都没有碰上过他们的人。
关于寒剑宫,许多人都对此褒贬不一。
在叶争流的印象里,解凤惜对于此地的评价非常不友好,他觉得那是一个已经衰落的二流门派。
但按照燕国本地人的观点,寒剑宫却是一个轻易不能进入的朝圣之地。
裴松泉则认为寒剑宫和愤怒之神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他甚至怀疑寒剑宫的那个“老祖”,一个据说活着的时候拽得二五八万的神人,实际上就是承载了愤怒之神的神附之身。
不知道向烽对于寒剑宫,又会有多少了解。
听到这个问题,向烽拢起眉头想了想,很快就给出了叶争流一个答案。
他说:“师父看不上寒剑宫。”
叶争流:“……我知道。”
解凤惜何止是看不上,他还跟叶争流毒舌过寒剑宫的做派呢。
向烽又想了想,继而补充道:“寒剑宫之人,通常都很古板守旧。不仅如此,几乎每个人都极其傲慢。”
听到这一句评价,叶争流才当真惊了。
能被向烽都称呼一句古板,那他们得是古板成什么样啊!
向烽不知道叶争流的这番腹诽,他很认真地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了一番,很快就跟叶争流说道:
“从前在玄衣司任职的时候,我曾经领命造访过寒剑宫一趟。所以对他们的山门地貌还有一些记忆。如果师妹需要,我可以画给师妹看。”
叶争流双眼一亮,顿时感觉自己真是问对了。
她连连点头:“需要需要,谢谢大师兄了。”
正好这时候底下人也整理好了城中剩余的官吏名单,叶争流便一只手拿着那个名单勾画,在大脑里飞速过了一遍此次开会内容。
叶争流留下向烽在大堂给自己画图,自己则跑去替向烽开会。
正好叶争流对寒剑宫了解不多,向烽又不擅长处理庶务,所以这一波完全就是双赢的事。
——叶争流是这么想的。
直到看到那几张地图之前,叶争流都是这么想的。
等叶争流开完会回来,向烽已经从大堂消失,多半是去处理军务。
黑甲营今日入城,不少事都要他忙,相比之下寒剑宫的地图并没有那么紧要。叶争流一面非常理解地想着,一面从桌上找到了向烽绘好的地图。
只能说不愧是大师兄,他绘出的地图,竟然是带着比例尺的。
所有向烽记得不清晰的地方,他还做了特别标注。
叶争流含笑看过第一张地图,唔,不错不错。
第二张地图,唔,可以可以。
第三章地图……嗯?嗯嗯嗯?这是个……什么玩意??!
注视着眼前的这幅图像,叶争流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怀疑人生的神色。她正正反反地看了三遍,最终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
那就是向烽有问题,不然他干嘛画个比中指的手势给叶争流。
叶争流去找向烽问了此事,谁知向烽竟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不是比中指,那是寒剑宫的主建筑。”向烽十分平静地跟解释道。
“寒剑宫的宗旨是‘手乃剑窍之关’,所以他们最中央的主建筑修筑成一只右手的模样。那建筑似乎有些机关,所以每根指头都会换着立起,过一日就更换一次,五日被称作一个‘剑轮’。”
“我造访寒剑宫时,正是那个剑轮的第三日,所以那个建筑竖起的就是中指——师妹还有别的问题吗?”
叶争流:“……”
她有。
她感觉这问题大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