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了一声奇特的粗嘎叫声, 听起来仿佛是某种禽鸟的鸣叫。
紧接着,便是翅膀有力的扑扇的声、脚掌的落地声, 还有一些细碎的人声, 交织着在窗外出现。
明如釉侧耳一听,便暂时停止了自己的讲解。他对身边的几个徒弟打个手势,自己则快步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能跟随明如釉学习的徒弟并不多, 一共只有五个, 其中三男两女。
除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姑娘外,另外四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正当壮龄。
见到明如釉决定暂时下课, 五人互相对视一眼, 目光中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得救了”、“终于下课了”的神色, 一时间竟然如释重负一般。
直到明如釉迈出温室大门, 身影消失在草裹门帘之后, 五个人这才凑近了些,小小声地低声私语起来。
“老弟老妹儿,你们刚刚听懂明先生说什么了吗?”
“这、这, 我天资愚钝, 明先生的教诲, 着实令人费解啊。”
“……其实明先生也没有说什么吧。”
要知道, 明如釉对他们的教导, 从来都是:
——“子甲肯定要和丑乙配对, 这个看一眼就能明白, 因为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
——“看一眼不能明白吗?那我等你们一盏茶,你们多看几眼。”
——“还不明白?做个标记,你们课后自己复习吧, 我们讲下一株了。”
到头来, 他们随身携带的石墨炭笔,以及订成软册、在正反面的封皮上衬以硬纸板的草稿本上,都密密麻麻地画上了各种植株,做好了数不尽的标注。
只等着晚上反复温习,寻找要点,挑灯夜战。
几个徒弟互相嘀嘀咕咕几下,最后还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举起了一只手来。
“我我我,我大概能理解一点先生的意思?”
“是什么?”
另外四个人瞬间朝女孩投去了火热的眼神。
女孩抬手挠了挠脸颊,小声说道:“就和先生说的一样,是一种感觉。比如这个……我看着它们两个,就知道把丑甲株配给辰丁株或者亥戊株更好。”
“……”
听到这个答案,其余四人只有苦笑:“小妹儿,你的感觉或许不会出错,但我们既不是明先生也不是你,我们可不是卡者啊!”
除了年龄最小的女孩外,剩下的四人虽然年龄相似,但从面容、肤色以及手掌上看,身份却相差殊异。
其中一个男人才年过三十,就已经面膛黝黑、额际浮现深深的纹路。
他的手掌粗糙如树皮,是个在地里忙活了二十多年,才会走路就能插秧的天生庄稼把子。
另一对男女则是志向相投,专研农学的夫妻。在几本笔记里,只有他们二人绘出的禾苗图栩栩如生,对要点抓得最为分明。
夫妇两人家中贮藏农书二百,然而在见到了明如釉以后,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行走的农书……答案”。
是的,明如釉根本没有解题过程,他就是一本儿活着的答案……
至于最后一个面相斯文的青衫书生,则是城中义学堂的数学老师,特别擅长统计学方面的知识。
从这五个人的职业搭配就足以看出来,叶争流为了能让农学早日成为一门独立的、可延续的科学,究竟废了多大的功夫。
“鹅子”落地之前,高亢地引颈长叫一声,显然对于这场短途旅行很是满意。
叶争流从明月鸿鹄的背上滑下,顺手在它修长的脖颈上抚摸了一下。
手掌之下的天鹅羽毛洁白细密,光滑柔顺,一瞬间竟然让叶争流想起了杀魂的头发。
……也是,连“鹅子”都是杀魂送的,怎么能不令人升起睹物思人的情思呢?
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叶争流朝着温室的方向走了两步,对着迎来的明如釉点头微笑。
“我早就收到了新培育出的黏黍,可惜一直事忙,直到现在才有空来亲自看看。”
明如釉的肌肤透净如同上好的白瓷,气质就好像天山上缥缈的云雾。
然而他甫一开口,那股浓烈的农业气氛,就把所有云华似的仙气撕碎个干净。
“那个黏黍只是暂时给主公看看。”明如釉对叶争流强调道,“它没生好,现在还不能发给乡亲们种。”
叶争流闻言有些好奇:“没有生好的意思是?”
怎么着,难道植物还能塞回娘胎重生一遍的吗?
明如釉做了一个牵引红线的动作:
“只有第一代黏黍,才有饱籽效果。它的孩子都是瘪籽的畸形,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可能是先前配给的母株的‘禾相公’不对。”
“我近来在想,如果用‘床头婆婆’多照顾几次,不知后面的黏黍能不能改善一些。”
叶争流:“……”
这种专业性极强的问题,她实在不便插话。
说起来,叶争流明明也是个学习过孟德尔杂交的先进青年,但每次跟明如釉讨论农学问题,她都会陷入一种“科学vs神学”的怪圈。
以叶争流贫瘠的生物知识来看:黏黍的后代无法稳定遗传,也许是因为基因变异,也许是显示出了隐性性状。
但让明如釉来判断的话……
基因是什么?形状是什么?他给植物牵红线,关孟德尔什么事?
尽管明如釉连甜豌豆、面豌豆、圆豌豆和皱豌豆的杂交结果都不知道,但他嘴巴一张,能叭叭地把植物家谱背到八代以上。
“——很有可能是第三次配种的时候,丑丙三和午辛十八的牵线有问题。”
明如釉遗憾地说道:“我早就觉得,丑丙三并不是午辛十八的良配。但当时手边确实没有更过得去的植株了。”
要是只听明如釉那扼腕的语气,别人多半会以为,有个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被迫下嫁给了瘸腿的老鳏夫。
叶争流:“……”
美人你这个话题,我实在没法接啊。
握拳拢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叶争流强行改变了话题的方向。
“那五个学生,你带着感觉怎么样?”
明如釉随意点了点头。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叶争流便恍惚感觉一阵沁人心脾的水汽扑面而来。
美人如云似雾,哪怕只是眨眨眼睛,也硬是比旁人眨得更好看些。
明如釉:“他们几个还挺好的,不会对着我的脸发呆。”
“……我让人特意审核过的,其中一个还是脸盲呢。”叶争流低声嘟囔了一句,“咳,我是问他们学得怎么样。”
“学的嘛……”明如釉拖长了腔调,很勉强地答道,“都、挺勤奋的?”
这个答案,真是完全不出乎叶争流的意料。
在这个连“格物致知”理论都未被提出的年代,想要跨过卡牌黑科技,培养一套出普通人也能使用的科学理论,果真路漫漫系其修远兮。
但无论如何,仔细观察和大胆假设,都是科学萌芽的第一步。
“如釉,这两年财力吃紧,要辛苦你一阵子了。”
叶争流似安慰似安抚地看了明如釉一眼,很郑重地对他许诺道:
“等到接受基础教育的前几批孩子陆续毕业,我给你再配几个实验室,另外专门建一所为农学设立的高级公学。”
明如釉警惕地看向叶争流:“……等等,主公最近是不是又要给我塞人?”
叶争流微笑道:“多给你配几个实验助手嘛。”
明如釉对叶争流这套话术实在太熟悉了。
他硬是给气笑了,又是无奈又是不平地朝着叶争流嗔了一眼,“您就是在提前给那所‘公学’攒老师呢。”
叶争流自然笑而不语。
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不过,叶争流也跟明如釉保证:“这回我会好好挑人的,不会打扰到你的实验。像是上次那种心思不纯之辈,我不会把他们放进农研所。”
叶争流话里指代的,是半年前的旧事。
一般进入农研所的工作人员,第一眼看中的明如釉的脸。
但那位奇葩的目标格外清晰些,他没有看中明如釉的脸,却看中了明如釉的位置。
那人觉得明如釉既无身份,也无学识。虽然是个卡者,却操持着“工匠”一般的贱业,如何配在农研所掌握大权?
难道就凭一张能够把人迷得□□的美丽脸孔吗?
于是乎,他在入所的第二个月,开始积极地拉帮结派,搞起了政斗。
……然后在第三个月,此人还不等对明如釉做些小动作,他就被叶争流清出去了农研所的大门。
开玩笑,在叶争流这里,顶用的技术人员比普通的文职人员重要多了,何况那可是明如釉!
听到叶争流的保证,明如釉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全凭主公费心了。”
叶争流摆摆手,随着明如釉一起往基地深处走去。
“温室开到第十八号了?”
“是,楚国当中横揽一条苏紫江,水土又和邓西、临海两域别有不同。十六到十八号的温室都是为了江流两侧的平原特意开辟……”
说到这里,明如釉的声音恍然低了下去。
叶争流下意识侧头看他,却只见美人如云,在纱拢的水汽之后,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明如釉对着叶争流行了个拱手礼,温声道:“说起来,主公快要奔赴前线了吧。我还没有祝过主公,武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