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花怜走入武士船舱时,兰芽也急匆匆奔上了官船。
她上船的时候还遇见了一点小波折,只因她离开时还是青衣儒生的装扮,回来却变成了脂粉女子,船上守卫便没认出来。
加之因乌蛮驿之事,码头此时的情势已不同往日。杭州都卫增兵看守天龙寺船,于是整个码头都一片肃杀之气,兰芽的脂粉女子装扮便有些碍眼,格外受了几回盘查。
兰芽恼得一把扯出了腰里玉牌,守卫才惊得赶紧施礼:“卑职眼拙,公子恕罪。”
赵玄连忙迎上来,惊讶道:“公子怎这副装扮?”
兰芽蹙眉:“……半路买来的。”
赵玄不由得挑了挑眉,没敢说什么。兰芽却也看懂了——赵玄以为她下船去是逛了勾栏,召唤了女伎。
实则倒也真是这么回事儿。
她一个时辰前告别月船,出了杭州府衙门,便直奔最近的勾栏。随便点了姑娘,进屋就命令人家“脱衣服,麻利儿的!”
姑娘还以为她是急色的,却没想到脱下的衣服径直被她一把抓在手里。然后——祭出老法子,拎起花瓶砸脑袋,晕了之后塞住嘴,绑好了塞榻底下去。她自己则穿上那衣裳,出了勾栏,这才一路直接奔回官船来。
——她从答应月船起,便加了小心。从杭州府衙出来,便一直小心身后有人跟随。
暂时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机。隐藏身份,才方便她做更多的事。
兰芽上了船,只简单在女装外罩了件儒衫,便召唤邢亮和叶黑来。
开门见山问:“如何治蛊?”
邢亮蹙眉:“卑职并无把握。”
兰芽直直盯着他:“本公子不是要邢大哥你来治蛊,我只是想确定一事:一个中过蛊的人,会如何救治其他中蛊之人?”
邢亮有些惶惑,不知兰芽是在说司夜染,便答:“倒是听长辈说过,中过蛊的人,可以用自己的血……”
兰芽一抖,竟一把扯断了袖口。
妈蛋,她就知道!否则他怎么会叫她先行离开!
杭州府衙。
月船避开众人,说开药方得保密,省得那帮郎中给偷师了去。
一众郎中里,除了兰芽之外,另外有几个也觉得立功无望便也离开了。另外这十几个倒也执着,竟然都不肯走。
听见这一脸猥琐的月船又故弄玄虚,十几个郎中又都愤愤甩袖,齐声嗤之。
月船不以为忤,得了步云青的许可,自己躲进小书斋。
夜色渐深,窗外宁谧。
月船这才敛尽了笑谑,黑眸宁静,垂首挽起袖口,露出手腕。
他外表虽然伪装成月船,袖子掩藏住的手腕却还是少年形色。白皙清透的皮肤,堪堪掩住几茎暗蓝的血脉。
他的血尊贵无比,今日却要为挽救几名普通的士兵而献出。
他却毫不迟疑。
他们是大明的士兵,大明的江山都是这些看似平凡的普通士兵用血肉之躯夺取、捍卫。于是即便他血管里流淌的是大明最尊贵的血,这所谓的尊贵也是来自那些士兵的拱卫,没有他们,又何来这血液的尊贵?
救他们是他天经地义该做的事,即便有一天,或许他们也会对他刀戈相向,想要了他的命。
薄刃划过,鲜红的血便凝成了珊瑚珠,一颗一颗涌上皮肤。
他倒扣手腕,将它们都注入葫芦里去。
那葫芦,曾经装过毒害守兵的酒;他此刻还要用那个葫芦,重新换回那几个人的命。
要救五个人,他一个人的血终究有限。血流出足够的分量之后,他顿觉身子孱弱下去。
之前他与兰芽说话时,突然出现的怀贤叫他心下提起防备。他此时身在杭州府衙之中,又正是身子羸弱之时,倘若怀贤有什么动作,他不敢保证能护住兰芽。
于是他叫她走。
乍然那一刻,他从她眼底看见了迷惘。她不解,甚至有些愤怒。
不过只是一刻,她的眼中便又恢复了一片清明。她朝他静静点头。
然后当着众人,她打了个哈哈:“……真是被道长你吓到了。哪里想到竟然是蛊这么邪性的东西!算了,小生自愧才疏学浅,这便告辞。”
她那一刻的灵慧剔透,璀璨明丽得仿佛这天下最最纯净的水晶。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手腕上的疼,便都散尽。
收好葫芦,藏好手腕,月船偏头望向窗棂。挑眉一笑,从腰间又搜出几颗黄豆来,朝那窗纸处直丢出去。
豆子破纸,噗噗几声暗响,紧接着外头却紧接着传来“哎哟”“啊”的痛呼。
月船呼啦推开窗扇,骄气地掐腰,捏着兰花指朝向外头:“你们几个小偷!偷师也是偷!”
正是那几个留下没走的郎中。
郎中狼狈,各自捂着眼睛、按着面颊,便想遁走。
月船却身法极快,身子横掠便出了窗子,伸手拦住他们几个的去路。
“怎地,这么就想逃?”
那几个无奈,顿足道:“你还想怎样!我们是来偷看了,却什么都没看见,还被你暗器给伤了,瞧不是鼻子青了就是眼睛肿了。你怎还没完?”
月船叹口气,有些无赖地一笑:“没这么容易!这就在杭州府衙里呢,我正好就地报官!”
几个郎中恨得牙根儿痒痒,又无计可施。
月船看情形差不多了,便又掐腰一扭兰花指:“叫我不追究也行,我还能教你们几招辨蛊、治蛊的法子……不过你们得跟我说实话,你们今儿明知道自己没那能耐,也这么打破了脑袋也非要揭榜进来,究竟图的是什么?!”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
几个郎中全都一脸宾服,朝月船施礼:“西南蛊祸历来是咱们中原医者的软肋,咱们一直设法,却都找不到辨识和治疗的法子。今日竟得道长传授,幸甚!”
月船眨眼一笑:“那你们就先走一步吧。稍后,贫道这条命还要仰仗各位。”
饮过月船葫芦里的“药”,五名伤兵果然有了好转,各自平静睡去。
月船收拾了起身告辞。
步云青亲自送到门外,却停住脚步,道:“道长请将度牒交予本本府一观。本府也好记录在案,为道长请功。”
月船淡淡一笑:“不必了。小道为大明海防略尽薄力,不敢求功。”
步云青面上的客气都散去:“道长不愿居功,本官却也不能不公事公办。道长度牒何在?本官必定要记录才可。”
月船还是推辞:“大人的心意,小道领了。不过小道今天出来得急,度牒并未带在身上。”
步云青面色渐渐难看起来:“道长不是没带度牒出门,而是道长根本就没有度牒吧!实不相瞒,本官已与杭州道会司求证过,无论是道会司、道正司,还是道录司,都根本没有道长的度牒记录!”
“且乌蛮驿出事当晚,有人看见有道长模样的人,曾经出现在乌蛮驿外!怎么会这样巧,道长作何解释?”
月船毫不意外,不惊反笑:“大人觉得小道所为何来?”
步云青冷笑:“依本府来看,分明是道长设法先行设法伤了人,后又自行揭榜来治病。自种自收,故弄玄虚来骗财罢了!”
月船也不急,挑着眼梢瞄着步云青:“不过杭州百姓却都传说乌蛮驿之事乃是倭寇所为……难不成是大人不敢得罪倭寇,又怕得罪停船在此的倭国使团,于是才将罪责都推到小道身上来?大人,好计谋。”
步云青一声冷笑:“来人啊,将这个招摇撞骗、搬弄巫蛊的妖道给本府拿下!”
远处高阁之上,怀贤噙一抹冷笑,冷冷看着这一幕。
他偏头瞄向长乐:“给你师父报仇的机会到了。”
天龙寺船。
之前武士的船舱里闹腾得那般热闹,菊池一山却竟然没有现身,更没有一句话吩咐下来。皆因菊池一山彼时正在亲自接见一位重要的来客。那位来客,正是一路跟随着兰芽,从杭州府衙出来的。
菊池一山屏退了所有人,甚至自己的贴身卫士,关起门来只与那位客人单独说话。
那客人褪去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曾经也是风神俊雅,此时却都只被仇恨冰封。
正是孙志南的幼子,孙飞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