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纱幔, 看不清少年的脸, 若单从身形判断, 他已然是一个男人了。
赵宁从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爱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上辈子忙着生存, 忙着算机, 忙着自保, 她没有资格,也无暇倾心于谁。
赵慎一直守在这里,让她无意识中油然升起一股奇怪的心绪, 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她心头轻拂而过,痒痒的,苏苏的, 让她好一阵恍然。
赵慎手中握着长剑, 剑已出鞘,寒光微凌, 他无声的站了一会, 而后又在锦杌上落座。
赵宁知道, 他的野心一定早就深埋于心, 事问这世上谁能随随便便就谋了帝位?可她怎么看不出来赵慎平日如何的谋划了?是他藏的太深?还是她功力不够, 连一个人的真面目都瞧不出来?
薄纱帐微微掀开,内室只留了一盏起夜灯, 但依旧可以让赵宁看到少年□□的侧颜,和缓慢敲击在梨花木桌案上的五指。
“嗒嗒嗒......”声音极有规律。
赵宁认出了赵慎手中的那把剑。
当初他带兵杀入辰王府时, 手中就是这把剑;亲手杀了温玉时, 也还是这把剑。后来,年轻的帝王又将这把佩剑挂在了寝宫床柱上,那上面的明黄色缨穗如此醒目,剑柄打造精致,镶嵌有翠玉的宝石,如果细一看,还有腾龙浮云的腾图,只是很久之后,帝王再也没有用过把剑。
自此,帝王的三尺青峰从未开鞘过。
她倚在床头,身后是荷花色滚粉边的大迎枕,靠着很舒服,还有淡淡的清香。
这间屋子是赵慎命人临时归置的,但赵宁所需之物都是一应具备,他似乎很清楚赵宁的喜好,所有的东西都是她适用的,就连这迎枕的大小也不例外。
赵慎只给了她一个侧面,坐在那里一直未动,只有修长的右手五指轮流敲击着桌案,赵宁靠在床头看着他,二人之间不过才几丈之远,却又如隔着漫长的千山万水,是叫人望眼欲穿的距离。
外面火光渐现,定北侯府今晚注定了是个不眠夜。然,屋内却是异常的宁逸,平静,宛若相隔在尘世之外,这里没有旁人,没有事非,只有朦胧火光之下的少年,和一脸懵懵然的姑娘。
赵宁再也没了困意。
其实,要是让她躺下,她还是可以继续一觉到天明的。
门外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传来,赵宁抓紧了衣裙,欲要起身,却闻赵慎的清寡的嗓音传了过来,“躺着别动。”
他的话总是那么具有威慑力。
赵宁当即又不动了。
外面的男子在门扉外站定,禀报道:“四公子,今晚花无艳并非一人单独行动,这厮狡诈多端,现已金蝉脱壳,二公子抓住了他的同伙,或许今晚只是试探,不过………小王爷也被伤了……伤了上面的要害。”
上面的要害?
赵宁听的真切,她知道男子的要害是什么意思?可这上面有甚么要害?
赵慎没有出去,隔着门扇对外面道:“我知道了,桃园继续严加看守,任何可疑人一律抓起来,府上的下人也不例外!”
他口气很轻,但威慑力十足,带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狠劲和阴翳。
“是!四公子!”男子应了一声,下一刻便迅速离开了。
眼看着丑时已过,再有两个时辰就该天明,赵宁已经没什么睡意,但赵慎不离开,她也不敢下榻。
这种独处的场景太过熟悉,赵宁幻如隔世。
曾几何时,也是赵慎一人独居,赵宁悄咪咪在帝王的龙榻上小憩,她是鬼魂,用不着睡觉,时常整夜都在帝王的寝宫荡来荡去。
但眼下的心境不同了,截然不同!
习惯了当个隐形人,如今这般,总觉得甚是别扭。
“所以,今天晚上,三姐姐和萧姑娘的院子都有歹人潜入?好在三姐姐搬去了萧姑娘那里去住,不知道小王爷伤到哪儿了?”赵宁也知道朱浩天今晚假扮成了赵淑婉。
她实在想不通上面的要害是哪里?男子和女子的体格是不一样的。
赵慎这时从杌子上起身,但他并没有靠近,嗓音带着轻笑,“呵呵,你说呢?”
赵宁:“………”她是真的不知道啊!四哥这口气,怎么笃定了她又在装傻?
小姑娘躺在床头,不言不语,也不再动了,赵慎也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再者朱浩天自己要逞能,他被歹人怎么了………也是他自己的事。
至于伤了哪里,赵慎更是不关心。
赵慎在昏暗的烛火下挑了挑剑粗浓相宜的剑眉,“好了,你再歇息一会,再有两个时辰就起来用饭。”
赵宁‘哦’了一声,但依旧只是躺在迎枕上,她半敛眸,看着纱帐外的人,这都两日了,好像赵慎就没歇息过。
“四哥,你困么?”赵宁问道,纯属关心。
赵慎连续喝了数杯凉茶,今晚格外饥.渴,眼看着茶壶见底,他凌冽的嗓音低沉道:“尚可。”
这两个时辰对赵宁而言并不漫长,因为没过多久,她又睡下了。
赵慎撩开幔帐,清浅的呼吸传入耳边,小姑娘是靠在迎枕上睡着的,上身微微凸起的两只花.苞已经很开始惹眼。
春竹今晚陪夜,四公子让她四更天之后再过来,她站在回廊下,见屋内一直没有动静。
等了半晌就往里面探了一眼,外面天还未大黑,隔着糊了高丽纸的门扉,可以隐约瞧见里头的光景,春竹只此一眼,就看见四公子俯身往下,唇碰触到了五姑娘的额头,动作轻柔缓慢,像极了对待一件极为珍贵之物。
春竹忙收回视线,急步往回廊另一头走了几步,内心还怦怦然跳个不停。
少顷,赵慎从屋内走出,春竹低垂着脑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直至赵慎走远,春竹才拍着胸口,长吐了一口浊气。
这事.......定是要瞒着姑娘了。
*
天光微微亮,东边天际刚显出蟹壳青,侯府上下已经彻底清醒。
赵淑婉哭闹了半宿,人已经有些萎靡不振,萧家姑娘和赵老太君已经安抚了她多个时辰,但并不怎么见效。
见赵宁过来,她又开始埋怨老天不公,“小五,你说,我的美貌怎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今天晚上萧妹妹院里也不能住了,要不我今晚去老四的桃园吧,那贼人明显就是冲着我来的。”
赵宁还能说什么呢?
可桃园是四哥的地盘,这事还真由不得她做主,但见赵淑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在她衣袂上,赵宁扭过看着赵慎,“四哥,今晚让三姐我跟住?”
赵慎提前来了葵阁请安,实则是与赵夔等人商榷要事。
算起来,兄弟三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铁打的身子也略显憔悴,只是此时的赵慎却显出一种寻常没有的‘慈爱’出来,他唇角一抹浅笑一闪而逝,“好。”
只答了一个字,但干脆利落。
赵淑婉缓了一会,情绪这才渐渐趋于平稳,“幸好昨晚我没留在自个儿院里,否则受伤的就是我了!”
赵老太君眉头一蹙,示意赵淑婉有些话不可外说。
堂屋内正说这话,朱浩天捂着胸口走了进来,嘴里谩骂,“妈.的,本小王这胸.口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抓的?本小王一会亲自去审问,非让他吐出实情不可!”
赵宁恍然大悟,神色微愣。她瞧了瞧朱浩天,这才明白上面的要害是什么意思?
她突然又觉得有人在看着他,再看向赵慎时,果然就见他眼神深幽,意味不明。
赵宁当即移开了视线。
赵老太君面色微变,她到底不是陈.腐.愚昧的老妇人,朱浩天自幼无母教戒,又是被八王爷放养大的,才十来岁的年纪,难免会出言不雅,想当初定北侯赵凌也是这副德性,现在不也是个好父亲,好儿子么!
赵老太君忽略了朱浩天的种种僭越行经,道:“浩天呐,你人没事就好,这今后当诱饵的事可别再做了。”
朱浩天不怕天不怕地,但父王告诫过他,切不可对赵老太君无礼,他揉了几把险些遭.受.凌.辱的胸.口,道:“老太君,我无事,这两天惊扰了您的好觉了,待我抓住花无艳,一定让他好看!”
赵夔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朱浩天被人伤了上身要害,他可是一点不心疼的,又不是自家兄弟,他就算是被采了,赵夔也不会当回事。
赵夔开始进入正题,“花无艳昨夜着实狡诈,我已查实,他本人并没有入侯府,昨夜所抓获的那二人定是白莲教之人,现下正在拷问,截至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天,各院俱不可掉以轻心。既然老三今晚要去桃园,那老二分些人手给老四。”
赵翼接了话,“这厮实在可恶,昨夜我侯府有数人中毒,到了现在还没醒,也不知道贼人是如何避开了外面的锦衣卫?”
屋内数人陷入沉默,赵老太君这时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别小瞧了那些江湖浪人,他们有的是小人伎俩!”
老太君此言一出,她推开身后大丫鬟的搀扶,兀自起身,单手持着雕刻寿桃的紫檀木八仙拐杖,对这一屋子的孙辈道:“这次贼人盯上侯府,那是他的不幸!老大,老二,老四,你们三个不论用什么法子,也得给我抓住那厮!反了天了!我定北侯府的姑娘也是他们这些鼠辈敢肖想的!”
拐杖砸在汉白玉铺制成的地面上,铿锵有力。
赵老太君气势强大,与此前慈祥的模样有些不同。
赵宁看着赵老太太,终于明白了侯爷父亲和几位兄长的脾气到底随了谁。
赵夔,赵翼,赵慎遂纷纷起身,抱拳道:“孙儿领命!”
不愧是武将之家,从老到少,说话行事都透着一股霸气。
赵宁其实丝毫不担心采花贼会伤了赵家人,在她心目中,几位兄长的本事还远不止这些,恐怕这几日依旧在藏拙。
朱浩天又被冷落了,老太君吩咐了赵家三位公子,怎就没有指派给他任何任务?
哼!
胸口疼!
趁着白日,姑娘们稍微歇息了一会,独独赵宁不困,而赵淑婉也已经马不停蹄的搬到了桃园。
她其实并没有来过内院,小憩过后,就坐在池子边的石凳上,看着锦鲤发呆,几天下来已经憔悴成孱弱娇气的美人了。
赵宁给她端了一杯养神茶,“三姐,今个儿晚上是最后一天了,你莫要太过担心,不会有事的。”
赵淑婉长吸了一口,灌了口茶润喉,又是连连叹息,“小五,我生的这么美,那贼人真的会罢手么?”
赵宁本想宽慰她几句,可每当听到这话,她顿时不知如何开口,思忖少顷,道:“哥哥们将他抓住,他不罢手也得罢手。”
这话听了还挺顺心,赵淑婉一笑,赵宁也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
谁料她的视线从池中的锦鲤上移开,对上了赵宁一双墨玉眼,“你说,我既然都这么美了,表哥因何不在意我?以往我瞧不出来他的真心,可如今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那采花贼明显就是冲着我一人来的,他就怎就丝毫不在意我的安危?小五,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赵宁应对赵慎的时候还不至于词穷,但眼下的状况她真的不知从何说起了。
朱明辰绝非良人,要是经过这件事,赵淑婉能将他彻底看清,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赵淑婉如果再次嫁给了朱明辰为侧妃,侯爷父亲也定不会高兴吧?
思及次,赵宁心一横,“三姐,我也觉得三殿下这次………许是没有顾及你了,小王爷倒是不错,还险些为你伤了要害。”
这叫什么话?
赵淑婉懵然未语,待细一寻思,这话也没甚毛病,事实上,朱浩天的确为了她险些被歹人夺了‘贞.操’。
赵淑婉与朱浩天并不相熟,但他竟能以身护她。
沉思半晌,赵淑婉决定不去继续想下去,那画面太多蛊惑,她良心上过不去。
小池浅浅,睡莲已经开到了最后的花期,调皮的锦鲤时不时啄了几口娇花儿,眼看着就要到靡荼了。
桃园有专门的小厨房,除了三日一次的晨昏定省之外,赵慎寻常都会独自用饭。
今个儿桃园显然是热闹了,不过赵慎并没有回来,只有赵宁和赵淑婉二人吃了晚饭。
今晚是最后一天,那贼人只要踏足定北侯府,定是有来无回,赵宁又宽慰了赵淑婉半天,才哄了她上榻睡下。
两人都是合衣而睡,外面安静到了鸦雀无声,丫鬟侍立两侧,俱不敢多言,到了这个关键时候,下人们也是颇为紧张。
*
今日月光稀薄,没过多久,弯月即被厚云彻底遮盖,带着残热的东风吹的枝头摇晃不止。
赵夔神色凝重的望了一眼桃园的方向,问:“老四,你确定桃园无需任何人把守?旁人都以为老三和小五都在你那儿呢。”
赵翼也不甚放心,两个娇花一样的妹妹,这要是被歹人染指了,他这辈子定追杀到天涯海角,“老四,你确定花无艳今晚一定会去桃园?无人把守也好,否则那厮怎会上钩?”
赵慎寻常出门不会特意佩戴长剑,今晚却将佩剑随身携带,他‘嗯’了一声,又道:“昨晚所抓的两人无非只是无名小卒,花无艳性.情.风.流,与其说他贪.恋.美色,其实是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试问天下谁人能轻易让定北侯府乱了阵脚?”
除了帝王,再无旁人。
花无艳这是在向世人展示白莲教的厉害,就连无人可制擒的定北侯府,他都能搅出一滩浑水出来。
赵夔习惯性的总结,“白莲教此番是想制造混乱,莫不是叛军又想四处作祟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赵翼愈发忧心,“老三和小五也该抱出来了吧?老四,你那迷香是从何得来的?竟是无色无味。”
三兄弟正说着,管事婆子低垂着脸,快步走了过来,“世子爷,二公子,四公子,三姑娘和五姑娘已经睡下,老奴着人将她二人送到老太君那里去了。”
赵夔点头,让婆子继续去桃园守着,又对赵翼道:“屋子里安排两个高手,剑上都给淬上毒,若见花无艳,当即杀无赦!”
赵夔眸中露出难以掩饰的狠绝。
赵翼道:“大哥,咱们不用留下活口?”
赵夔轻轻一笑,像是将一切控制在了掌中,“留活口作甚?对付白莲教是朝廷的事,可要是花非艳活在世上,还不是咱们侯府的烂摊子?届时皇上一定会让侯府彻查到底,这要是查到最后,掀出背后整个白莲教,难不成你带兵去围剿?老二,你傻不傻?”
赵翼:“……大哥说的是。”他是侯府的在世诸葛?他傻?他无非是多提醒了一句罢了。
赵慎手中长剑忽然一凌,剑锋散发出渗人的寒光,“差不多是时候了。”
赵夔频频蹙眉,几人正往桃园潜去。然,这个关键时候,赵夔‘大煞风景’道:“老四,你彻底变声了呀。”说着,又上上下下瞄了他几眼,“比老二长的好。”
赵翼:“………”受伤!
赵慎:“………”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