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哼了一声:“为什么这么以为?”
“因为那老鸹在中原看来总归不是什么好鸟儿。”固伦认真承认错误,唇边小小的梨涡不自觉地浮现,平添娇俏:“想来皇上也不喜欢瞧见老鸹冲进乾清宫去,所以才会怪罪奴婢呀。”
皇帝心头平顺了些:“那你倒是说说,为何选了老鸹?”
“奴婢也是没有法子。只因为奴婢身份低微,在这宫里也见不到旁的鸟儿,一抬头只有宫墙上飞过的老鸹,想它们兴许对宫里的道路也熟,于是便选了它们。”
皇帝哼了一声,那语声里的气又去了一些:“那你也是好大的胆子。老鸹食腐,总归大为晦气,若不是朕而换了旁人,就算你本是好意,也会摘了你的脑袋!”
固伦扁扁嘴:“奴婢不是还用了金乌的意头么。”
“那也不对。”皇帝叹口气:“后羿射日,射中九个,天上只余一个。那就只有天上那一轮日头里的是金乌,坠落人间的都只是老鸹,不再是金乌,在人间只是灾难的象征。”
固伦悄然吐了吐舌:“皇上懂的可真多,奴婢又长见识了。”
皇帝此时已然再寻不回之前那些鼓鼓的气儿,只得再叹息一声:“你可都记在心里。日后对着朕倒也无妨,在这宫里却千万勿要再对着旁人用老鸹去了,免得惹了祸事。”
固伦在夜明珠银白的光晕里娇俏地笑:“奴婢记着了。只是皇上恕奴婢直言,奴婢选了老鸹来谒皇上,实则用心挑的。”
“哦?”
“奴婢是李朝贡女,李朝北方边界与女真杂处,于是奴婢小时候也时常去女真部落玩儿,便学得了一些女真的习俗。便如这老鸹,虽说在中原汉地不是个好鸟儿,可是在女真却是神鸟。”
“在有些部落,老鸹就是部落的图腾;老鸹还曾经救过建州都督祖上的性命,所以被女真百姓奉为神鸟。每个部落都督、贝勒们的大院正房前,都要竖起一根长杆,名曰索伦杆,俗称神杆。在杆子上头方锡斗子,里头放上食物,喂给老鸹们吃呢。”
“首领们如此,百姓们就更是如此。便是哪年逢了荒年,人的口粮都成问题的时候,却也要将最后的粮食拿出来撒在当院里,奉献给神鸦们吃,那叫‘鸦粮’。”
“哦?”皇帝也颇觉意外:“这么说来,你也喜欢乌鸦喽?”
固伦明媚而笑:“女真人说乌鸦有神德:忠诚、反哺……不过奴婢倒不大明白,奴婢只是喜欢乌鸦一个习性。”
“什么?”皇帝问。
固伦面上有些热,不过幸好这是夜里,夜明珠的光辉也黯淡,未必能泄露她的脸红。
她垂首:“乌鸦专一。一生一夫一妻,永不离弃。”
皇帝微微一怔,忍不住凝望着她的发顶,半晌挪不开目光。
“除非皇上能一夫一妻”,这是兰伴伴曾经说下的话。以兰伴伴的聪慧,既然用这句话来拦着他,就是因为兰伴伴太明白这天下男子能真正做到一夫一妻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更何况他是皇帝,是最不可以一夫一妻的人。
“你们女孩儿家,都希望能寻得个一心一意的人,是么?”他不由得问。
固伦微笑抬起头来:“那是自然。”
皇帝皱眉:“可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对帝王来说,就算三宫六院,可是他的心却也可以只爱着一个人。”
比如他的父皇,这一辈子真正爱着的也只有万贞儿而已。
固伦却清冷一笑:“皇上是在为天下男子辩解么?既然妻妾成群,那又何谈一心一意?”
皇帝心下咯噔一声,不由得黯然垂下头去。
良久才缓缓说:“朕是大明的皇帝,子孙绵延关系到国祚,也关系到朝堂的维系,不仅是一个人的爱恋。你懂么?”
固伦也叹了口气:“奴婢明白。奴婢只是……不能接受。”
皇帝抬眼,目光放长:“别说朕是大明的皇帝,就连你们李朝的王,他也同样有多位嫔御。”
“我知道。”固伦心下登时烦乱起来,“绵延子嗣,用自己的血脉来统治国土,这可能是每个身为君主的男子都必须承担的责任吧。那对于奴婢这样死心眼儿的女子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这些身为君主之人。”
“身为君主,总归难免一手江山,一手美人;那奴婢情愿遇见那些不用做江山之虑的普通男子。”
皇帝说不出话来。
此时已经不再生气了,可是心底却拧着一股疼升了上来。
固伦见皇帝良久都不说话,心下也是不忍,便柔声劝解:“奴婢想来是又触了龙鳞……毕竟皇上是皇上嘛。大明江山,不仅要皇上一个人坐镇,也更要皇上的血脉分封为王,到天下各处去帮皇上一起开疆守土。所以皇上需要许多子嗣,那就自然需要诸位后宫娘娘。”
“再说如奴婢这样死心眼儿的女子,这天下也并不多。总归大明的女子从小受妇德教化,进宫之后更以《女则》《女戒》自律,于是不会生出如奴婢这般离经叛道的想法才是。”
固伦垂下眼帘去:“便连月月姑娘也一定是娴雅淑女,一定可母仪天下,不会如奴婢这般总是生出古怪想法来的。”
固伦说着堆起一脸的笑:“奴婢总归是李朝贡女,算是半个蛮女了,皇上就当奴婢不知教化,不必将奴婢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皇帝良久才哼了一声儿:“你这些话,说得全是言不由衷。你当朕听不出来。你左右也只是哄着朕宽心罢了。”
固伦吐了吐舌:“总归……皇上宽心就好了,奴婢的心意是奴婢自己的事。”
皇帝又是一声叹息,向里挪了挪:“起来吧。”
固伦这才终于得了机会站起来了,膝盖却早就麻了。冷不丁一站起来,没扶没靠的,险些一头栽倒。
皇帝哼了声,指着他让出来的床沿儿:“坐下吧。别像个没头的苍蝇似的乱撞。”
固伦一笑,便也坐下了,轻舒了一口气。
可是随即猛然觉得不对劲,又赶紧站起来了。
她疯了么,皇上的床沿儿岂是她说坐就坐的?
她忍着腿麻,跟皇帝又堆一脸的笑:“如皇上垂怜,不如烦劳安公公搬个杌子来给奴婢坐就好。”
皇帝心下叹息,也没说话,径直伸手将她拽坐下来。
“朕让你坐,你要是再敢起来,朕就罚你在这儿坐三天三夜!”
固伦只好坐着了,也不敢回头,便垂下头去。
借着夜明珠柔暗的银辉,皇帝终于可以这样近地去看她柔美侧影。
越是看,心下越是异样的感觉。若酸若甜,若欢若怆。
“喂,”皇帝忽地扬声:“你究竟是怎么操控那些老鸹的?”
固伦原本坐在龙榻边,很是不自在来着,正想法子该怎么脱身,却也没想到皇上冷不丁这样岔开了话题,问出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来。
她心下便一松。
感念他的心意,她转头望过来,已是眼角眉梢染满了嫣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