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今晚吉祥的衣饰,薛行远颇有犹豫。贵妃追问又急,情急之下没敢说,却画出来给贵妃看。
贵妃一见,面色便是狠狠一变。
吉祥今晚的衣裳,已是大有“翟衣”之相。翟衣是《周礼》中王后所掌礼服。虽然嫔妃、诰命夫人等内外命妇礼服之上也可有类似花纹,但是王后的形制无疑是不可僭越的。吉祥身为太子生母,按说身穿“揄翟”似也说得通;只是她本人的身份却不过是个女史,若当真敢如此托大这么穿,那就是有僭越之心。
于是听到这里,贵妃便缓缓起身,面色凝肃,吩咐柳姿:“将本宫的翟衣取来。”
黄慧王氏依旧禁足,皇帝发狠说再不见她,于是这宫里的翟衣品级,便自然以贵妃位最高。
当贵妃身穿华贵翟衣,身在妃红伞盖之下,踏着羊角明灯昂然走到乾清宫前,所有的宫眷全都被贵妃气度震慑,远远下拜。
贵妃不理众人,径直望向宫门之内。
皇上……他身侧果然立着吉祥母子。
在看到她的刹那,皇帝仿佛手刚刚从吉祥手腕之上撤下。
贵妃心下一时万念成灰,便冷冷含笑迈进宫门去。
皇帝一见这样的贵妃,登时口吃:“贞、贞儿,你怎,怎来了?”
今日早晨皇帝便曾旁敲侧击地设法去问过昭德宫的人,都说这个时候了贵妃也没特别更衣装扮,看样子今晚是未必来的。
贵妃来与不来,今年家宴的仪式也会有改变,毕竟已经有了太子。于是皇帝身边的位置总是要留一个给太子。吉祥身为太子之母,便借着引领太子的机会也走到了皇帝身边去。皇帝还没做好打算,哪里想到贵妃竟然就这么来了。
贵妃朝皇帝一笑:“原来皇上也是不想见到妾身的?那倒是妾身来错了。那妾身就不扰皇上兴致,妾身告退。”
皇上心下登时一慌,急忙伸手握住了贵妃的手腕,焦急剖白:“贞儿你说什么呢?朕怎么会不想看见你?原本以为你不来了,朕对这家宴也已没了兴致,正想着如何早些结束,好去看你。”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宫眷全都黯然垂下眼帘去。
今日的贵妃,年老而肥胖,再不复当日风华。可是皇上他……竟然还是仿佛看不见。
贵妃心下也是一软,却终究还是自惭形秽,便歪头看着将太子紧紧拢在身边儿的吉祥不顺眼。
不能不承认,有了儿子当倚仗的女人,气度上果然是不同啊。更何况还那么年轻,等她死了之后,这女人怕必然会仗着儿子而爬上皇上龙榻,更会设法超过她去!
贵妃便走到吉祥面前去,冷冷一笑:“难道是皇后娘娘解了禁足?”
兰芽陪在皇帝身边,急忙抱着廛尾上前一步解释:“娘娘看花眼了。皇后娘娘依旧在坤宁宫中,这位是长乐宫的娘娘。”
贵妃上下打量着吉祥,便忍不住冷笑:“哎哟,原来是长乐宫的娘娘。”她蹙眉,歪头看了一眼女官尚宫:“可是本宫在宫里多年,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什么位分叫‘长乐宫娘娘’啊。尚宫你倒是与本宫说说,这‘长乐宫娘娘’是几品,又究竟是妃位还是嫔位?”
事关职司,尚宫虽然尴尬,也只得出班奏道:“回禀贵妃娘娘……后宫位分并无‘长乐宫娘娘’一说。”
贵妃哑然失笑:“既然没这个位分,你们还长乐宫娘娘地叫什么呀!”
众人虽然都忌惮着吉祥是太子的生母,可是方才却又亲眼看见了皇上对贵妃独宠依旧的态度,于是都赶紧跪倒请罪。
吉祥面上则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甩了几个耳光。
贵妃冷笑着走过去:“尚宫,你倒与我说说,这位真实的位分究竟是个什么?”
尚宫只好据实回答:“……是,女史。”
贵妃抚掌大笑:“哎哟,原来是女太史!咱们大明宫廷里都敬重有学识的人,所以女太史也历来都受尊敬。可惜女史就是女史,不过是女官局里最低微的职司,本宫就奇了怪了,怎么一个小小的女史也敢穿上这翟衣?尚宫,本宫问你,这是谁家的宫规?!”
尚宫大惊失色,重重叩头。
贵妃逼近吉祥,点头冷笑:“本宫方才刚进来的时候儿,借着这灯光看过来,还以为立在皇上身边的是皇后娘娘呢。这身翟衣穿的,可唯有中宫皇后才敢用的纹理,你一个小小女史就敢用在身上了!”
吉祥面上仿佛千万根针扎着。她今晚实则是用了个小把戏,身上的衣裳不是全然的翟鸟纹理,只是与之相近。虽说不算违制,可是在夜色灯影里远远看过来,却也几乎可以乱真。
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呼应自己为太子之母的身份。
古往今来,没有太子的生母只是小小女史的。她不甘心以女史的身份来参加宫宴,难道要嫔妃们都有座位,而她则要站在众人身后不成?
她这点子心机,只要皇上不介意,旁人便也不敢介意。却没想到贵妃突然来了。
吉祥深吸口气:“贵妃娘娘误会,妾身穿的不是翟衣。”
贵妃咯咯笑起来:“哟,吉祥女史好大的口气,都敢当面指摘本宫有错。哈,本宫陪伴皇上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敢当面说本宫不对的女人呢!从前的废后怎样,后来的皇后又怎样,难道你自以为比她们都尊贵,便将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贵妃如此大发雷霆,便是皇上都什么都不敢说,一众嫔妃便各自都是噤若寒蝉,只求自保。
这样的时候,太子疼痛无主的目光便掠向兰芽来。
一向,他们母子最艰难的时候,都只能靠兰芽来维护。
可是这一次……兰芽却避开了目光,袖起手来,淡淡而立。
早熟的太子心下便都明白了,一时之间只觉这天地都要倾塌了。
原来这世上能够护住他母子的,不是所谓皇家的身份,更不是那九五之尊的父皇……曾经,只有那个人啊。
贵妃冷笑着吩咐尚宫:“还站着干什么?去,将吉祥女史身上的翟衣扒了!”
这是除夕,又是乾清宫皇家宫宴,当着这么多的嫔妃,尤其……还有太子。吉祥若受此辱,从此后再也抬不起头来。纵然说不定将来还有成为皇太后的一天,也会永远抹不掉今日的污点。
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女官们又谁敢违拗贵妃的命令。于是尚仪局的几个女官只好朝吉祥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太子忽地伸开手臂,将母亲护在身后,朗声而叱:“本宫在此,谁敢造次?!”
在场所有人都狠狠一愣。
这是太子殿下,本该是这天下仅此于皇帝的身份;可是这孩子却终究只是个六岁多大的孩子,所以是该听从他的旨意,还是漠然无视,就成了尚仪局女官的为难之处。
皇帝和贵妃也都全然意外,惊愕地望向这个小小的孩子。
皇帝心下又酸又甜,身为父亲,他为儿子的勇气而欣慰;又为儿子反抗的是贵妃而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