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染马不停蹄回了灵济宫,便将息风,以及那晚跟着藏花的几个手下都叫来,详问那晚冯谷之死的前后经过。
息风了解藏花的脾气,知道藏花喜欢独断其事,于是当晚将事情交给藏花之后,息风便带人直接回了灵济宫。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息风与手下并不知晓。
而藏花的几个手下则说,二爷只带着兰公子一人在近处行事,他们都距离很远,且天色暗黑,于是究竟二爷与兰公子说了什么,又具体安排做了什么,他们也并不知道。
当中有个叫冷杉的番役神色稍微有些摇晃。司夜染便让众人都离去,半个时辰之后,才让初礼悄悄儿地将那个冷杉给找来,单独问话。
冷杉自不敢有所隐瞒,说:“当晚二爷没叫小的们动手,而是叫兰公子独自去行事。兰公子根本不是冯谷的对手,几个回合已被冯谷制住。小的看情形不对,提醒二爷,是否该上去帮忙。二爷却说——若兰公子死了,那也是冯谷杀的,大不了事后再杀了冯谷替兰公子报仇就是。”
藏花与大人的关系,灵济宫上下都知道,于是冷杉说完这番话,心里也是打鼓,不知大人是不是反倒会不高兴了。
司夜染听完,面上依旧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也不说话,将冷杉就晾在原地。
冷杉怕了,跪倒叩头:“大人,是小的胡说八道。小的记错了,当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司夜染这才抬眸:“藏花现在离了京师,你们几个暂时无所归属,我方才想着你从前的差事办得还不错,正思量着是否该提你当个役长……不过你胆小怕事,临阵改言,本官倒是不得不重做思量。”
冷杉便傻了,没想到绝佳良机就这样与自己擦肩而过。他痛悔不迭,连连叩头:“大人海涵,小的知错了。”
司夜染面上依旧没有半丝波动:“本官一向赏罚分明。你方才犯了错,错失了升职的机会;不过你之前实言的功,本官却也依旧为你记着。倘若来日你能继续好好办差,若立了功,本官依旧还给你留着那个升职的机会。”
冷杉拜服得五体投地,离去时都忍不住掉了眼泪。
冷杉走后,息风进来说:“藏花既然不在京师,这件事当晚又本就是属下的职责,所以请大人还是将这件差事交给属下吧,属下定然查个水落石出!”
息风办事雷厉风行,只是有些过于直了。司夜染便笑:“水落石出?风,我要个水落石出做什么!”
息风一怔:“此案既然是皇上亲自示下,大人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向皇上交差?”
司夜染盯着息风乐,乐得息风脊梁沟直发凉。
司夜染笑到后来,西风扑通跪倒在地:“属下,属下明白了!”
司夜染轻哼了声:“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你去查。风,你太较真儿。”
此时此刻,息风不由得想起藏花。藏花最是曲尽心意的人,往往比他更能猜到大人心里那些宛转曲折。此时若是藏花在,就好了。
息风道:“此时煮雪、掩月也都有差在身……若不是属下去,大人又该派谁去?”
司夜染长眉微挑:“那晚的事情,冷杉说只有藏花和兰两人在近前。你去问问兰,那晚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
息风一怔。
司夜染轻挑唇角:“去吧。”
息风去了听兰轩,问及当晚之事。
兰芽便问:“将军为何突然问起那晚的事?”
息风便将司夜染进宫去,以及皇帝将这件案子交给司夜染来查的首尾都告诉了兰芽。息风说:“只可惜藏花现在不在京师,现在也只有你最了解当晚情形,总归要你多说细说,才能帮得上大人。”
兰芽低头思忖:“大人可将这件差事指派了人?”
息风直言:“我曾自告奋勇,不过却被大人否了。”
兰芽便起身:“将军,待我先去拜见大人。”
息风一愣:“你要去做什么?”
兰芽直奔半月溪,初礼见着便笑了:“兰公子来得好快。”
兰芽瞪他:“你知道我会来?”
初礼忙陪着笑脸:“奴婢当然不知。”
“那你刚才什么意思?”
初礼依旧向阳花儿似的笑:“方才是大人向奴婢垂问可知兰公子喜欢吃什么茶,让奴婢提前预备下。奴婢就猜,兰公子当是要到了。”
兰芽咬了咬唇,转眸望向书房去。
初礼一笑告退:“奴婢私下里问了双宝,双宝给了奴婢些茶叶。奴婢这就为公子烹茶去,公子先请进吧。”
兰芽倒被说得一愣:“他给了你什么茶?我平素吃茶,也没太多讲究的。”
初礼却不再多说什么,笑笑而去。
兰芽只好自己走进书房去。
司夜染千年一个样子,依旧坐在书案后头处理公文,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径自跪倒施礼,说:“大人,小的是毛遂自荐来跟大人求个差事的。”
司夜染倒似没想到,终于听了笔,推开案卷,正眼望向她来:“你来求什么差事?兰公子,你又能做什么差事!”
没有这么折辱人的!
兰芽咬唇:“小的怎就不能为大人办好差事?”
司夜染方恍然大悟一般:“哦,你倒是替本官办过一个差事的——你把冯谷给本官引来了!然后让他死在灵济宫地界外不远,倒为本官惹来这一场滔天的麻烦!”
兰芽真是无地自容,只能紧咬牙关:“此事是小的思量不周——小的以为,反正冯谷在东安门那边没有好日子,不如大人将他收拢过来,至少也可用以探听仇夜雨的动静。谁想到……”
兰芽说不下去了,再多说,自己那点小心眼儿怕也藏不住了。
——她原本,是想借冯谷来挑起司夜染跟仇夜雨的矛盾的。
司夜染瞄着她,轻哼了声:“总归,是没办好。”
兰芽便认了,兜头再拜:“就是因为上回的差事没办好,小的才恳求大人再给小的一个机会,将功补过!”
司夜染想了想,道:“这个差事是皇上亲自示下的,你该明白干系该有多重大吧?”
兰芽问:“如果没办好,皇上会治大人的罪么?”
“君无戏言,你说呢?”司夜染眸光清冷。
兰芽压住心底窃喜,认真点头:“那小的,一定尽心尽力,一定把这个差事办好!”
“你凭什么去办?”司夜染打量着她面上藏不住而漾起的耀眼光芒:“你一无息风的武功,二没有藏花的暗杀技能……你甚至手无缚鸡之力,关键时刻连逃跑的速度都没有——你拿什么去办案?”
兰芽咬了咬唇:“小的,会画画儿!”
“画画儿?”司夜染忍不住放声大笑:“画画儿能断案么?”
“当然能!”兰芽绷起小小面孔,满脸的神圣庄严:“当晚在教坊司……大人事后不也是让小的画了一幅画?就因为小的会画画儿,所以对现场的观察与记忆才更高于常人,回来后用画笔还原现场的能力也更胜一筹!”
“还有,因为小的擅长作画,便更擅长描摹人物情态与细节,从中更容易推测案中人的心态、举动,总归这些都有助于断案!”
司夜染挑了挑眉:“倒也有理。”
兰芽垂手将腰牌解下来,珍重地托在掌心:“大人给小的这个腰牌,不是让小的当成玉佩压着袍子的,大人也是给了小的一份差事、一种责任。小的总归不想辜负大人这片心。”
玉光潋滟,辉映在她面上,溅起圣洁的光芒。
司夜染凝视良久——这一刻,连他都仿佛有些信了,被她的言辞与诚意所打动。
他急忙甩了甩头,将那份奇异的心跳抚平。
幸好此时初礼端了茶盘进来,躬身说:“大人,兰公子的茶烹好了。”
司夜染指着椅子,示意兰芽:“润润喉。”
兰芽也不知司夜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惴惴坐下吃茶。茶方入口,她便惊得好悬给吐出来。
她吃出来了,这茶分明是当日在修竹廊里吃过的,是秦直碧亲手炮制出的竹叶青。
当日她醉了,并不知秦直碧私下里将一大包茶拜托给双宝。见初礼问起,双宝便将茶叶给了初礼,初礼这才将这茶端出来给她喝。
睹物思人,兰芽的眼睛已是湿了。
她问:“秦公子的茶,怎会在大人这里?”
以秦直碧的性子,他绝对不会主动向司夜染献媚而进献这茶叶才对。
司夜染清冷一笑:“他整个人都在本官掌心,又何止一杯茶?”
兰芽心底兢兢一颤,掌中茶碗便有了千钧沉重。
兰芽沉默着抿完了一杯茶,心里那点小小火苗,都被茶水浇熄了一般。
司夜染目光无声落在她面上,淡淡问:“喝完了?”
兰芽起身:“喝完了。”
“嗯!”司夜染重新执起笔来:“你既然言辞恳切,那本官就准了你这个差事。藏花手下冷杉等番役归你调遣,如有需要人与协助就找息风。好了,你退下吧。”
走出半月溪,兰芽忍不住在宫墙夹道里低低骂了声:“妖孽!”
他只以一杯清茶,便提醒她,秦直碧等人还都在他手中——无声提醒她,这次办差别想造次!
她原本想利用这个差事,让他在皇帝那边获罪……至少也能跟秋夜雨撕破脸——看来,不得不暂时放下。
为了那一杯清茶,为了秦直碧,她也得忍下这一回。
这一回办差,她只能全心全意去维护司夜染,而不能再有半点的旁骛。
说时简单,做时难。兰芽请下来这个差事,回到听兰轩去筹备,才觉得一筹莫展。
冯谷死在京师,按理这事儿该归属顺天府管辖;又因冯谷乃是紫府宦官,所以紫府便也会插手。想要得到冯谷一案的卷宗,她首先就得先面对顺天府和紫府这两个衙门口。
哪个都是不好得罪的。
兰芽思量了一个下午,日暮时分,她先叫双宝换了便装,两人一同除了灵济宫。
当然,以她本意,她更想只身出宫。可是为了强调给司夜染看,自己这是办公事,不再是前两回的私行,于是这才带着双宝一同出来。
双宝一听要陪着主子一同查案,也是兴奋得摩拳擦掌。
只是双宝纳罕:“公子出宫,何不带着冷杉或者会功夫的他人?奴婢当然乐意陪公子一起办案,只是奴婢担心一旦遇到强梁,奴婢保护不得公子。”
兰芽摇头:“冷杉我方才也见了,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你不觉着,宫里的人,上自大人、息风将军,下至冷杉等人,整日板着脸孔习惯了,就算出来换了便装,可是一看还是能看出‘脸谱’来么?”
双宝便乐了:“听公子这么一说,想想还真是!”
兰芽便叹了口气:“带着那样的人办案多有不便,一眼便能被人给认出来,还不打草惊蛇。”
双宝挑大拇指:“公子明断。”
兰芽咪咪一笑:“咱们办案自然比不得人家顺天府,可以大批衙役呼啦云从,咱们只能这么青衣小帽,秘密侦缉才是。”
双宝由衷点头:“听闻当年大人年少时,初初接了皇上的旨意出外办事,也从来都是一个人,青衣小帽穿行民间。公子倒是与大人,如出一辙。”
兰芽便咳嗽:“谁跟他学了!巧合罢了。”
双宝便只陪着笑,不敢言语了。
兰芽一共出了这灵济宫不过两回,她的腿脚便有些管不住,总是想往最熟悉的那条通往本司胡同的方向走。
本司胡同,便有教坊司。墙内便有她始终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晚过后,不知他可好?
她心里实则还揣着另一重担忧:秦直碧和陈桐倚被司夜染安排了念书,虎子则随着息风去了京郊的腾骧四营……一文一武,分明是早有计划。
那么慕容呢?司夜染又会给他派何样的差事?
她好想去看看他……
可是碍着此时双宝在侧,她只能都暂且忍下,打起精神一指冯谷的死亡现场的方向,说:“走吧,咱们去瞧瞧冯谷的阴魂散了没有。”
已是夜禁,街上再无百姓。
有巡夜的官差,看了两人的腰牌,也恭敬放行。
兰芽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个身份带给她的方便,甚至是尊傲。
人都是凡心,她自己都忍不住想,会不会如此年深日久下去,因为迷恋这份方便和尊傲,而使得自己渐渐忘记了对紫府宦官的仇恨,反倒心甘情愿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与她自己曾经所痛恨的那样,成为衣冠走狗,作威作福?
双宝则跟在一边直打哆嗦。幽街冷夜,四顾无人。半晌没有动静,可是一旦出了个动静,便是空空的回声,让人只觉诡异,寒毛都根根直立起来。
双宝忍不住扯住兰芽,低声说:“公子,你不怕么?”
兰芽当然也怕,不过好歹她之前来过;况且,此时作为乃是她的职责所在,心内多了些神圣感,便不那么怕了。
兰芽提提精神,拍拍双宝:“别怕。若是胆小,便办不了差事。”
为了鼓励双宝,她便提他的精神偶像:“想想你家大人当年。如你所说,当年若他都是独自一人出宫办差,有时候甚至要远离京师……那他还不如你我有个做伴儿的,他得什么情况都得独自面对。他都没怕,是不?”
果然好使,双宝登时状态便不一样了,挺直了腰杆,握着拳头说:“奴婢,不不不、不怕了!”
再过一条巷子,就是冯谷死亡现场了。兰芽却没急着过去,反倒扯着双宝隐到了一边的街角。
双宝不知何故,兰芽却向他低声说:“嘘!有人!”
此时兰芽极为感谢家族灭门之后她独自逃生的那段日子,以及遇到虎子同为小贼的经历,让她变得耳聪目明,而且骨子里已生出了一股本能的警醒。
她没听错,现场那边果然有人。
是两个巡夜的官差,到了那个地方也有些害怕,说起冯谷的死状。
“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咬死的,满身满脸的孔,听说血都给吸干了!吓死人了!”
负责京师巡夜的,当是顺天府的人。
另一官差说:“恐不是这么简单的,这天子脚下哪儿就来了没见过的飞禽?都说冯谷的死,背后大有文章!”
“怎么说?”
“他曾是辽东监军啊!辽东的事情,他最知晓。刚回京就这么诡异地死了,定然是有人怕他回来乱说话,所以杀人灭口!”
辽东的什么事?兰芽忖,难道是虎子的身份?
待两个官差走远了,兰芽带着双宝走到现场去。兰芽凭着记忆,回想当夜的方位和情形。突然一指墙边的一个位置,叫双宝:“你躺下。对,头冲这边,脚朝那边。”
双宝登时就惊了:“难不成,此处就是……?”
兰芽点头:“没错,冯谷的尸首就是躺在这儿的。”
双宝“妈呀”一声便要跳起来。兰芽伸脚给踩住了,短促警告:“别动!”
她顺着双宝左手的方向,前后逡巡了一遍,便是蹙眉:“不对呀……我故意的栽赃,哪儿去了?”
双宝耳朵尖:“公子,故意栽赃?”
兰芽点头:“嗯。我当夜想,反正他死了也别白死,就抓着他左手写了半个‘雨’,是准备栽赃给仇夜雨的。”
双宝就乐了:“公子那晚纵然受惊,可也没忘了要帮大人?”
兰芽怔了下,随即瞪他一眼:“我才不是帮你们大人!我不过觉着,死了别白死,能用就用。”
她才不是帮司夜染呢,不是!
双宝终于获准爬起来,赶紧使劲拍身上,唯恐将冯谷的魂儿给招来一般。却还没忘了恭维兰芽:“公子聪明。抓着他左手写字,便不会被怀疑笔迹有异。”
“还有,写下半个‘雨’,才不会让人怀疑是故意写下,倒仿佛是冯谷真的在最后挣扎时候,凭本能写下凶手的名字。”
兰芽抬眼瞟他一眼:“你夸我也没用,现在这些根本没派上用场,那就证明我当时只是自作聪明了。”
真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双宝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乱说了。
却由衷钦佩公子,当真是非分明,并不邀功自大。
兰芽蹲在墙根儿想了一会儿,却笑了:“就算现在不见了,没派上用场,但是总归曾经存在过,那么就早晚还能派上用场!”
双宝问:“公子想到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