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战船完成外围警戒,运输船开始在码头上登陆。很快,五千名全副武装的大明官兵便将码头控制起来。将前来迎接的黎朝君臣,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些,普遍矮人一头的安南士兵,全都赶出了码头之外。
虽然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令人不快,但黎朝君臣却不敢有丝毫怨言,他们已经被天朝军威震慑住,全都老老实实候在一边。
直到黄昏时分,才有官员过来搭理他们,命安南国王觐见钦差大人。
已经换回红色王服的天佑帝连忙起身,郑松也跟着起来,要和他一起觐见。
但走到警戒线前,郑松却被牛高马大的卫兵伸手拦在外面。那个前来宣见的官员道:“叫你了吗?懂不懂规矩?”弄得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郑松面红耳赤。
已经过去的天佑帝站住脚,陪笑道:“上差,这是鄙国的丞相,请让他和小王一同觐见钦差大人。”
“督师大人只宣国王觐见,”那官员却面无表情道:“未曾传唤什么丞相。”
“既然如此,我在外面等着大王,”郑松脸上实在挂不住,干笑一声,充满警告味地看了天佑帝一眼,便拂袖转身离去。
虽然被狠狠削了面子,但郑松宁肯以为,这是天朝的人不了解安南的情况,误以为天佑帝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他相信,事实很快就会告诉天朝,安南到底是谁的。
天佑帝进去很久,到天黑才出来,告诉郑松钦差有请。
“上差都和大王说了什么?”郑松的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没说什么。”天佑帝道:“我进去后等了好久,上差才出来见我,寒暄几句后,便问我一些军政方面的问题,我便说自己身体不好,不大管事,都是由丞相帮我处理国政,上差便失去了兴趣,要我把你叫进去。”
“嗯……”郑松的面色稍霁,默然片刻后问道:“上差的心情如何?”
“不太好。”天佑帝小心翼翼道:“似乎因为咱们的怠慢而生气哩。”
“呵呵……”郑松笑了,相信上差马上就会明白,要想在安南万事顺心,就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帮助。
岘港其实是个渔港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因为天朝上国要借用此处,因此郑松早就派兵把居民全都清空了,又突击搭建了一大片营房……安南这边的房子,都是竹木结构的,建造起来倒也容易……此时大明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进驻,已经把这里变成一座兵城。
因为大军仍在入城,大街上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昼。大明的侍卫头前带路,郑松骑马跟在后头,一双眼却在不住打量四周,但见家家门口都住进了军士,有的还有门卫。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军士,身穿与众不同的大红棉甲,反手握着刀柄,两脚不丁不八,一动不动、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一旦有官兵违反军纪,比如说随意喧哗、任意行走、或者打架斗殴什么的,却会在第一时间遭到他们的逮捕。郑松久闻这次出征的主将俞大猷治军严格,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不知不觉来到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虽然这里原先只是低矮的镇公所,但被新修的栅栏、辕门,戒备森严的大兵,尤其是那面高矗的铁杆大纛旗一衬托,竟也显得威严无比。
郑松扬起头,看到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斗大的一个‘沈’字。他竟感到有些微微激动,其实他自幼便听过沈默的大名,甚至一直把这位大明传奇视为偶像,甚至暗中模仿对方……当然,这属于国公大人不能说的秘密。
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郑松回过神来,原来是令自己来的军校,招呼自己下马,道:“请丞相大人在门前稍候,我家部堂出来迎接。”郑松本来心里还有些不平,但一路上看到大明的森严军威,已经彻底服气了。他意识到,任何对抗都是以卵击石,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大明的支持,能让天兵帮着自己收复失地,那是最好不过了,起码也要压服住北朝,让他们不敢再南下。
打定了主意,郑松的神态更加恭谨,连忙回答说:“上复部堂大人,不敢劳动出迎,小人进去拜见好了。”心里暗暗奇怪,督师大人怎么会自称部堂呢?
待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接见自己的,并不是那位沈督师,而是大明两广总督、此次出征的副帅吴百朋。不过他不敢流露丝毫不满,因为对方的权势,要比自己大上许多……在天朝上官面前,他这个土著宰相,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
吴百朋虽然是书生,但常年掌兵,当年沈默赣南平叛,他是副手,后来又常年在广东剿匪,身上的杀伐之气,丝毫不比那些武将差。
郑松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别人的气场笼罩,当即一咬牙,前趋一步,大礼参拜起来。
吴百朋满受了他一礼,才叫他起来道:“坐吧。”
郑松起身,有军士搬来个圆凳,他搁下半拉屁股,恭声道:“王师远道而来,敝国招待不周,还请督师、总督大人海涵。”
“已经很好了,”吴百朋淡淡道:“看得出来,你们很用心,不错。”
“多谢总督大人夸奖。”郑松笑逐颜开道:“不知您召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两件事,都是之前便知会过的。”吴百朋直截了当道:“第一,就是大军的粮草问题,这次出征,共计五万人马,从闽粤海运过来固然不麻烦,但闽粤的粮食,本就是从南洋进口,所以还是直接从南洋采购,省时省钱。”说着看看郑松道:“大军出发之前,已经发文书给暹罗、缅甸、占城、真腊等邦,命他们将军粮运送到安南,此事是否已经办妥?”
郑松暗翻白眼,他就不信大军出征能不带足粮草。对方如此要求,不过是试探南洋诸国对天朝的态度罢了。天朝发给各个国邦的征粮文书,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送达那些诸侯王的手中。除了被华侨控制的占城之外,其余的诸侯并没有任何行动。作为中南第一强国的缅甸,甚至开始加强军备,仿佛即将迎接的,不是发誓效忠的宗主国,而是极其危险的侵略者一般。
不过郑松理解他们的反应,如果自己不是被逼到绝境,不能放过任何救命稻草,也一样不会这么积极的。因为虽说南洋诸国历来都是天朝藩属,但这种主臣关系仅仅建立在朝贡体系上的,宗主国对藩属国的权利,大都是名义上和荣誉上的,即不会干涉藩属国的内政,也不会在藩属国驻军……虽然宗主国有这个权力,但大明注意力都在北方,何时理会过遥远的中南半岛?至少一百多年来都是如此。
中南半岛上的各路诸侯,也习惯了这种‘听封不听调’,只有好处没有义务的宗藩关系,甚至很多时候,都忘了大明这个宗主国的存在……然而最近几年,他们都发现,大明变了。不知不觉中,各国的港口里,已经停满了来自大明的海船,他们的集市上充斥着来自大明的各种商品,什么陶器瓷器、棉布丝绸、文房四宝、茶叶药材、铁锅菜刀之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明和欧洲之间贸易的货物,也在这里转口,为中南半岛带来了空前的富庶和繁荣。
出现在各国境内的华人也与日俱增。往日里,各国诸侯都视这些华人为肥羊……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离开天朝的天朝人,不仅不会得到天朝的保护,反而一旦被抓住,就被以叛国罪处死。所以虽然华人们长袖善舞,且会组建私人武装,但毕竟是单打独斗,不成气候。所以各国诸侯一没钱时,总会先想到他们。
但如今的南洋华侨,明显团结了许多更强悍了不少,因为他们背后,有一家强大的南洋公司撑腰。这家公司成立才不到十年,实力却极为恐怖。他们在重要的港口,以及华人聚居的主要城市中开始‘办事处’,这些所谓的办事处,会依照当地华人的要求和实际情况,配备一支强大的安保队伍……安保队由两部分构成,一半是从天朝派来的骨干力量,这些人武艺高强、训练有素,且配备一种十分可怕的火枪……当地人称之为‘神火铳’,因为南洋公司的安保人员,曾用这种枪击退过十几倍的刁民,之后便被视为神器。
另一半是从当地招募的‘保安’,经过训练后,遵循异地使用原则分配到各办事处。比如从缅甸招募的保安,必须在其他国家工作,不能用在缅甸,以免他们在骚乱中反戈。这些办事处的最大用处,就是为当地华侨提供武力支持。有了枪的支持,银票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双管齐落之下,华商的势力发展的极快,几年功夫便在各大港口城市站稳了,甚至开始向内陆开拓,建立大片的种植园。
华商势力的蓬勃扩张,让各国诸侯喜忧参半,喜的是华商为他们创造了空前的财富;忧的是华商加上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个南洋公司,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只要这个庞然大物存在一天,各国诸侯实在是睡不好觉。
现在天朝要‘借道剿贼’,还要求他们筹备粮草,这更加深了各路诸侯心中的不安,他们唯恐大明的军队来了就不走,那样的话,中南半岛肯定要重新洗牌的。这让缅甸、暹罗、万象等强势国家难以接受,可他们却又没这个胆量,明着说个‘不’字来。于是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中南半岛上的各大诸侯,不约而同的用沉默表达消极的态度。
对于那些人的心思,郑松了若指掌,只能说他们一声愚蠢。就算天朝大军真的没带足军粮,仍可轻松通过,遍布整个中南的华商网络,购到足够的粮食,根本不用求那些诸侯王。天朝多此一举,不过是要看看他们忠心几何罢了。
‘既然你们都不上道,我也没必要替你们圆场了。’于是他添油加醋,将各国的抗拒心情告诉吴总督,并告诉吴百朋,自己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让天朝的官兵饿肚子打仗的。他在这儿使劲儿的拿热脸贴人冷屁股,实指望着对方能意识到,安南是大明在东南唯一可信赖的属国。
吴百朋却始终面色平静的听着,末了只是一挥手道:“粮草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如果耽误了进军的日子,你我都得去见阎王。”
“是……”
首桩事问完了,吴百朋又问及进军事宜,这是郑松最感兴趣的,先细细讲解了目前的敌我态势,并给出了自己的出兵意见,接着拍着胸脯道:“当然到底怎么打,全有督师和总督大人定夺,但无论如何,小人都愿意当个马前卒,为天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哈哈,好……”吴百朋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住的点头。
郑松看准了时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道:“总督大人,您和督师大人实在太辛苦了,这是小人一点孝敬,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
吴百朋只推让几句,便转过头去,郑松见机把信封往桌上一搁,便告退出去了。
在他走后,吴百朋轻蔑的笑笑,新书拿起那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只见是两张见票即付的汇联票,一张面额是十万两白银,另一张是五万,不用说,也知道哪个是送给谁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