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招惹他?”沈默不禁莞尔,便将过年在徐阶家时,徐渭与王世贞的冲突讲给众人听。
当听到那在京城恒久流传的‘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时,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下来了。孙铤拍着桌子笑道:“就他,就他有这么多歪才……”
说笑一阵,酒桌上的气氛渐渐消沉下来,毕竟沈默此次南下,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来处理科场大案的。众人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望向坐在孙铤右边的金达……这位老兄是他们那一科的传胪,人品学识能力都没的说,但因为是严嵩的同乡,宦途颇为蹉跎。这才借着京察,在沈默的帮助下,刚刚当上南京国子监祭酒,却又摊上这种事儿。
学生闹事,无论如何,他这个校长是脱不了责任的。
见场面有些压抑,孙铤变戏法似的抱出个酒坛,拍掉泥封,顿时芳香扑来、浸润心脾,对沈默笑道:“来,猜猜这是什么酒?”说着给他斟上。
沈默早就闻出味道,再看那碗中酒色红润清透,不由笑道:“绍兴的极品花雕,对吧。”
“认识家乡酒,没什么稀奇的。”孙铤笑道:“你得再说详细点。”
沈默又细看那酒色晶莹瑰丽,端起轻啜,便道:“陈年的状元红?”
“为什么不是女儿红?”孙铤这样一问,无疑认可了他的说法。众人也好奇的道:“就是,难道你还能分出酒的公母?”
“哈哈……”沈默笑起来道:“这酒得在大槐树底下埋三十年,口感才能如此醇厚,谁家的闺女,三十岁都嫁不出去?”
“不错不错……”众人笑起来道:“只有读书人家,为了图个彩头,才会一直埋着不肯启封。”世上能有几个像沈默、徐阶、张居正那样,毛没长齐就大功告成的,想那三十岁中进士的,绝对算是早达。
“真说对了,前天别人送给我几坛,足足三十三年的状元红。”孙铤笑着点头道。
“好你个孙前锋,既然前天就有了,昨天喝酒咋不拿出来?”刘思问笑骂道:“怎么着,不是状元公,就没资格喝这个酒?”说着起身拿起酒坛,给众人斟酒道:“咱们也沾沾状元公的光,尝尝三十年的状元红……”
“前锋?我还后卫呢。”那边沈默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道:“你不是匪号正峰吗?”
“前几天刚改了,”孙铤讪讪道:“我以后就号前锋了,这次大难不死,不准备再浑浑噩噩了。”
见他终于说到那事儿上,席上霎时安静下来。
“地埋状元红,家中出仙童。”沈默端起酒碗饮一口,轻声道:“这酒,家家视若珍宝,现在还没到春闱,什么样的人家,才会这时起出送人?”
“聪明无过江南。”孙铤感激的笑笑道:“你果然懂了我的意思,不错,这正是一个牢中监生的父亲送给我的。”说着叹口气道:“三十年的期望成了镜花水月,他现在只求自己的儿子能平安出来。”
金达感激的看一眼孙铤,受害者能主动表态息事宁人,责任方的压力就小很多。
“你也是这个意思?”沈默夹一筷子干丝,慢慢的咀嚼道。
“是。”孙铤点点头,给他个肯定的答复道:“他们是在落榜之后一时激动,做出了不理智的行为……”顿一顿道:“我们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能宽大就宽大一些吧。”
沈默看看孙丕扬,见他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在整个事件中,孙丕扬始终秉公执法,严格按照南京刑部的饬令,该围的围、该抓的抓,本来不至于闹这么大。但因为一些蹊跷的原因出了人命,才无法收场。最后双方相持数日,把监生们饿得手脚发软,他才组织强攻,解救人质成功,并将沈应元等二百余名的监生拘禁,准备按聚众滋事、藐视考官、亵渎文庙、挟持人质等数项罪名问罪。现在身为副主考、受害人的孙铤却主动为被禁监生开脱,这让应天府和南京刑部一下十分被动……这件事的操蛋之处就在于此,沈默有数名同年牵扯进来,且所处的立场截然不同……孙铤是主考受害者,金达是负领导责任者,耿定向是始作俑者,孙丕扬则是执法者之一,加上沈默这个裁判者,当事各方基本凑齐了。
就算徐阶没主动提出,他也会设法来南京一趟,不为别的,也得化解这几位的矛盾,不能让这个集体分裂了……绝不是危言耸听,这几位能十余年时间便穿上绯红官袍,其人品才学俱佳,在同年中的影响力更是不小,每人都有一票死党,一个处理不当,就是个四分五裂的局面。
“唉,都是我……”见气氛越发怪异,耿定向郁闷的叹一声道:“没事儿上什么疏,惹出这一番事端来。”话虽如此,但大家都知道,他其实是为了崇正书院的学生们,才会如此积极奔走的。
不过人总是维护自己的立场,尤其是有了地位以后,更有要代言的集团,这是不可避免,更是无可厚非的。其实在这天之前,他们便在一起讨论过此事,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所以今天的气氛才会有些怪异。若非今日沈默驾到,他们指不定要别扭到何年何月呢。
现在沈默要处理的,不光是应天乡试的是是非非,更要调和同年之间的矛盾,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看看众人的心理压力都不小,沈默想一想,还是得先让他们放松下来,便先给金达斟上杯酒,刚要说话,对方却双手扶着酒碗,先开口道:“江南,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能帮我,你绝不会不管,帮不了,肯定也有你的道理。我先表个态,绝不给你添麻烦,你怎么处理都接受,绝无怨言。”
“哈哈哈……”见他能这样说,沈默十分欣慰,端起酒碗和他轻轻一碰道:“德孚刚刚到任,对监里的情况还不清楚,若是让你负主要责任,恐怕别人会笑我这个大学士糊涂。”金达字德孚……不是德芙。
金德孚当时就激动了,他知道,沈默无论如何都会保住自己了……至于是罚俸还是降职,那都无所谓了,反正有沈默在朝中,早晚又能升上来。
见金达开了个好头,沈默精神一震,举起酒碗道:“一笔写不了两个年字,咱们是相约将来一起做大事的同年好友,难道现在就要起龃龉吗?”说着一脸沉痛道:“若是忘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誓言,哪怕将来咱们各个拜相,也是一样做不成事的!”
众人唯唯应下,大道理谁都懂,但有几个能看淡眼前的利害?
沉默良久,耿定向终于开口,惨然一笑道:“江南说的不错,我是此案的始作俑者,就由我来担主要责任吧,反正我志不在此,玩忽职守,与其尸位素餐,不如索性从此优游林下,专心宣讲咱们的新王学吧。”
“笑话……”沈默摇头笑道:“你的提议是正常上奏,礼部首肯,内阁票拟,皇帝批红,按照完整合法的流程,变成法令的。”顿一顿道:“要是判你的过错,岂不是说赵部堂、徐阁老还有皇上都错了,我可没这么大胆。”
“那……”耿定向表情平淡,但心里其实一松,毕竟主动挂冠而去是自风流的真名士,因为这种事儿让朝廷把乌纱摘了,非得灰头土脸一辈子。
“这个没错,那个也没错,看来是应天府的错了。”这时孙丕扬冷言冷语道:“好吧,是顺天府处理失当,激化了矛盾,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这样总行了吧。”这位兄台出身贫寒、性情刚直,又曾经因为劝谏嘉靖皇帝惨遭廷杖充军,虽然新朝旋即起复,高升为应天府尹,但处事难免有些不同于常人。
“立山你太紧张了,”沈默摆摆手,环视众人道:“你们都把这件案子看的太重了,其实这不同于一般的科场舞弊案,无论是首倡者、主考者还是执法者,只要都秉公守法,本身并无过错的话,没必要非得追究谁的责任。”
“嗨,你早说呀……”纯粹作陪的夏时等人,马上笑着活跃气氛道:“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笑完了,孙铤不无担忧道。
“怎么压不下去?”沈默淡淡道:“北京的大员们,都在忙着和太监斗法,没功夫理会这边,咱们正好息事宁人。”
“问题是这事儿没完。”孙丕扬不敢苟同道:“那些监生可在牢里绝食,他们放出话来,不恢复皿字号,就以死抗议。”说着叹口气道:“江南,我方才口气不好,你别见怪,实在是最近内外压力很大。”
“怎么会呢,你我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沈默摇头笑道:“那些监生大都是有背景的,人被关在里面,家人当然要活动。”
“不过,既然江南来了,他们还不都得老老实实的,立山可以放宽心。”夏时笑着安慰孙丕扬道。
“那倒是。”孙丕扬终于露出笑容道。
“来来,喝酒,喝酒。”于是一班同年便放下心事,开始推杯换盏,只讲那风花雪月,回忆那年少轻狂,重又变得其乐融融。
但夏时、黄诰几个旁观者清的,心里难免感叹,沈默一到,大家马上有了主心骨,原先那股子浮躁急切便烟消云散,可见‘鸟无头不飞’这句话一点不假。
待酒席撤了,沈默有些乏了,问他们有何差事,要是忙的话,就先回衙门去。谁知除了孙丕扬之外,其余六人都摇头道:“咱们在南京,最不缺的就是空闲。”
“牢里那么多监生,我不放心。”孙丕扬说一句,便朝沈默抱拳离去。
“你们自便。”沈默伸个懒腰道:“我得歇一歇了。”于是众人继续在水榭喝茶下棋,消磨时间,他则转到后院,稍一洗刷,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沈默问一声,胡勇端着水进来……公馆中虽然有如花似玉的侍女、金陵最好的厨师,但为了安全起见,沈默的起居饮食,还是由他的老班底打理。
洗把脸,顿感精神振奋,沈默问道:“人呢?”
“几位大人回家吃饭去了,说明天再过来陪您。”胡勇道:“耿大人和孙大人还在楼下,等您吃晚饭呢。”
“嗯。”沈默便换身织锦缎的袍衫,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楼下已经摆上了一桌饭菜,灯光偏暗,耿定向和孙铤在小声说着话,和白日里的喧哗相比,显然现在更适合交心。
见他下来,两人站起身来,沈默笑着让他们坐下,一看桌上的饭菜道:“果然还是自家兄弟了解我。”晚饭非常的清淡,冷拼是鸭四件、菜是芦蒿清炒臭豆腐干等几样清新的小菜,汤是鸭血粉丝汤和菊花脑鸡蛋汤,饭是两种烧饼,酥油的和普通的,极清爽的一桌菜肴,却是沈默的最爱。
孙铤笑道:“别看是一桌寻常菜,可寻常人家,这时节去哪儿寻这芦蒿和菊花脑?都是大富人家秘制的法子,保存一夏,鲜美如初。”这两样东西,都是南京的特产,芦蒿产自春天的江心洲上,菊花脑只有夏天才能见到。
“孙公子果然是个讲究人儿。”沈默调笑一句坐下,盛一碗汤道:“别的倒罢,这绿茵茵的菊花脑鸡蛋汤最是败火,我得多喝两碗。”
笑一阵,三人便安静的吃饭,见沈默搁下筷子擦嘴了,孙铤才轻声道:“中午酒席上,你光顾着给别人减负了,可这样一来,压力就都在你身上了。”
“没关系的。”沈默喝口茶道:“其实,矛盾的核心,不在于对当事各方如何处理,而在于是否恢复‘皿字号’。”按照沈默的理解,皿字号就好比后世的北京高考,虽然全国上下一片声讨,但哪怕后来大学扩招,文凭贬值,也没人能取消。现在大明却取消了‘皿字号’,且对监生们的影响十分严重,遭到如此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哪怕这次我强压下去,还是会有人闹事,恐怕南京官场将永无宁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码头上那强大的阵容,想必就是劝自己恢复‘皿字号’的说客吧。
听了沈默的话,耿定向的面色有些发白,轻声道:“天下之不均,皆来源于取士之不公平。国子监中的权贵子弟,利用皿字号的特权,迈过最难的乡试一关,可以轻易步入仕途,之后在家族长辈的帮助下,便能占据高官要职,延续家族的地位;应天乡试的解额本就不算太多,又要分一部分给皿字号,结果使普通考生的竞争,变得无比残酷,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最终只有少数能成功。”说着有些动情道:“这次桂榜的结果,正好印证了这种不公平,若是没有皿字号,那些权贵子弟几乎一个都取不中,既然朝廷采取了种种措施,保证科举的公平,为何要对这种最大的不公平,视而不见呢?”
“天台兄莫急。”沈默搁下茶盏,温声安慰道:“今年不是取消了皿字号?”
“但听你意思,似乎下次又要恢复。”耿定向叹气道:“好容易迈出一步,还是要退回来吗?”
“……”沈默沉吟许久,在耿定向要彻底失望时,却缓缓道:“当初你和我商量时,我是怎能答复你的?”这种重大的事情,耿定向自然要在上书前,先征询沈默的意见。
“我记得你当时说。”耿定向缓缓道:“一个公平的取士制度,可以保证人才的向上流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种通畅的流动渠道,几乎是限制特权阶层,垄断国家权力的唯一途径。”顿一顿道:“虽然你在信中,没有明确答复我什么,但显然你是支持我的。”
“是的,我是支持你的。”沈默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皿字号不会再出现了……”
耿定向不由大喜,然后又担忧道:“你怎么说服那些大家族?”
“我准备……”沈默呵呵一笑道:“摆事实、讲道理,相信他们会明白,这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们好……”见他不愿多说,耿定向自然识趣的不再问。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