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鸢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想到将来或许会有一日能同孩子相聚,她便恨不得跳起来在原地翻几个跟头!

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念姑姑来了。

苏轻鸢立时屏住呼吸,开始装死。

耳边只听到念姑姑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地上响着。

苏轻鸢估摸着,这屋子里的每一寸地面,应该都已经留下了她的脚印。

至于念姑姑想做什么,苏轻鸢就猜不到了。

她只知道血腥味渐渐地在屋里弥漫开来,刺激得她鼻子里发痒,十分不舒服。

念姑姑又开始念念有词地絮叨起了什么,这次却不是在说一些陈年旧事,倒像是在念某种古老的咒语。

除了血腥气之外,屋里又添了一些香料的气息,以及草木腐烂时所产生的那种特殊的潮乎乎的腥味。

眼前的光影越来越快地晃动起来,不知道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把戏。

苏轻鸢渐渐地烦了,干脆便不再关心念姑姑的举止,自顾自地养起精神来。

谁知念姑姑偏不肯放过她,在屋子里转着圈儿鼓捣了一阵子之后,又来到棺前毫不客气地解开了苏轻鸢的衣裳。

苏轻鸢被她冰凉的指尖一碰,立时打了个激灵。

念姑姑一惊,手里的碗猛地一晃,险些洒了出来。

苏轻鸢知道装不下去了,干脆把铁链一推,坐了起来:“哟,这碗里红色的是什么呀?娘要把我当吸血蝙蝠喂吗?”

“你……你装死?”念姑姑沉下了脸。

苏轻鸢朝她翻了个白眼:“谁说我装死了?我睡得沉一点都不行吗?”

念姑姑冷冷地看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苏轻鸢拢好了自己的衣裳,又拧紧了眉头:“你给我穿的这是什么啊?丧服?谁死了?”

“你。”念姑姑冷冷地道。

苏轻鸢看着她,一脸茫然。

二人对峙许久,念姑姑忽然放下碗,扑过来抱住了苏轻鸢:“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吓死娘了知不知道!”

苏轻鸢从棺材上跳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己躺了一整天的这个鬼地方,心里有些发憷,勉强扯了扯唇角:“这穷地方的棺材铺子倒是好手艺,我才‘死’了一天,他们就把棺材打好了?哟,这木料还挺结实呐!”

“鸢儿,你没事就好。——要吃点东西吗?”念姑姑带着笑容,分外和蔼。

苏轻鸢皱了皱眉,看向她手里的碗:“你不是打算让我喝这个吧?”

“哪能呢?”念姑姑忙把碗放到了身后的桌子上。

可是苏轻鸢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碗人血,里面黏糊糊的,不知是加了些草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总之,苏轻鸢十分确信,巫族绝不会有这样的“起死回生”之术。

培养傀儡倒是有可能,但……

即使是在巫族,跟傀儡有关的东西也是禁术啊!

苏轻鸢定了定神,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你是越混越落魄了,这次的房子怎么比上次的还黑?这种地方能煮出什么好吃的来?我看我干脆上街乞讨算了!”

念姑姑随手敲了敲她的脑门,笑道:“你在这个‘吃’字上,倒是一向讲究!我去给你煮饭,你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

苏轻鸢欢快地应了。看着念姑姑走出去,她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如果她的理解没有错的话,念姑姑是想把她的“尸体”保存下来,甚至用秘术驱遣为己所用。

这样的居心,实在让人不得不害怕!

在门口站了许久之后,苏轻鸢顺着自己的直觉,慢慢地走向了先前注意到的那间草棚。

***

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众将士们已经恢复了精神,山上的一片狼藉却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一天一夜的激战,留下的痕迹是触目惊心的:绵延了几座山头的焦黑的山石和灰烬、横七竖八地倒在山石上或者挂在灌木上的尸首、仅剩了木杆的长枪和卷刃几乎卷成了一根铁管的大刀……

血腥气和烧焦的气味弥漫天地,不计其数的秃鹫从远处云集而来,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令人焦躁的叫声。

这就是战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真实写照。

陆离以剑为杖,缓步走出帐外,眺望着远处山坡上仍在明灭闪烁着的火光。

宁渊走到他的身旁,拱手道:“皇上放心,火势已经稳住,没有影响到山下村子里的百姓。”

“以后,不用再打仗了吧?”陆离低下头,喃喃自语。

宁渊笑道:“不用打了!老贼和他手下的将士已经缴械投降,西梁那小子也夹着尾巴跑了!至少百年之内,南越不会再有大的战乱!”

陆离似乎松了一口气,仰头看见半空中盘旋的秃鹫,又有些百感交集。

小路子端了药碗追出来,絮絮叨叨地道:“中毒刚醒过来就敢亲自上战场,你可不知道太医们吓成了什么样!要不是昨日累得太厉害,今天又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陆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皱眉:“你叨叨那么多做什么?难道是朕要死了不成?”

小路子忙向旁边“呸呸”两声,苦笑:“太医们只差没把老命拼上了,哪能治不好您呢?余太医说了,余毒已清,只需再调理几天就没事了。”

“死不了就好。朕可舍不得……巧儿,不能让她做寡妇。”陆离微笑。

小路子忙低下头去,死命地咬住唇角。

陆离察觉到他不对劲,心头突地一跳:“小路子,她呢?”

“奴才先前已经回过皇上,娘娘她……回城去了。”小路子硬着头皮,小心地道。

陆离紧紧地盯着他,沉声追问:“什么时候回去的?如何回去的?是你们劝她回去,还是她自己要回去?护送她回城的是什么人?”

小路子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咚”地一声跪了下去:“皇上请节哀!娘娘她、她已经……”

“已经怎么样?”陆离眼前一黑,忙伸手扶住宁渊的肩膀,站稳身形。

小路子支吾着不敢说,宁渊只得替他解释道:“听说,太后……令姑娘为了替皇上验毒,已经……已经仙去了!”

“不可能!”陆离愤怒地抓向宁渊的颈下,却发现对方穿的是坚硬的铠甲,无从下手。

于是这股郁气发泄不出,又堵得他胸中一阵发闷,喉咙里立时腥气上涌。

小路子忙起身扶住他,哭道:“那时皇上危在旦夕,娘娘是为了验证太医的猜测,自己喝下奶酒催动毒性的……皇上,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否则怎么对得起娘娘啊!”

陆离闭上眼睛,撑着长剑努力站稳,半晌不言不动,形同木雕。

“糊涂东西,还不快去把余太医叫来!”小路子回头向旁边的士兵怒吼。

余太医很快就来了,看见陆离这个样子,一时倒不知该从何下手。

陆离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你跟朕说实话,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还要跟朕赌气、你们跟她联合起来编谎话骗朕?这会儿,她到底去了哪儿?”

余太医跪下来,黯然道:“缀珠草之毒一旦催动,根本来不及施救。皇上您最终得以平安无事是因为麦仙翁之毒牵制了缀珠草的药性,娘娘却没有这样的幸运。所以……程世子已经护送娘娘回城去了。”

“来不及施救?”陆离面如死灰。

余太医垂首许久,又解释道:“娘娘似乎是长期服用过缀珠草,中毒之深与皇上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一经催动,毒性也发作得格外剧烈……”

“长期服用?——百里昂驹!”陆离立时抬起头,目露凶光。

“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小路子慌忙相劝。

陆离厉声喝道:“召集剩余将士全力追捕百里昂驹,生死不论!”

“皇上,百里昂驹身边至少还有数万人……”宁渊有些担忧。

陆离攥紧双拳,咬牙道:“传令沿途军民,有抓到百里昂驹者立即封侯!杀死或活捉西梁将士的,酌情封赏!若有知情不报、纵容西梁狗贼平安离开的,举家官没为奴!朕不想看到任何一个西梁人活着离开南越,你们即刻去办,不得有误!”

宁渊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知道劝不住了,只得领命而去。

陆离提着的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立刻又垮了下去。他只得扶着旗杆站稳,涩声道:“这件事,苏翊老贼也脱不了干系,是不是?”

小路子不敢不答,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奴才不敢臆测,不过……他们既然沆瀣一气,少不得会有些勾连的。”

陆离怔怔地站着,许久才道:“陪朕回城。”

小路子只得答应了,余太医又跟在后面,小心地道:“皇上,那麦仙翁之毒恐怕是混在您的饮食之中的,但臣等查验过行馆之中的饮食器具,并未发现蹊跷之处。此事重大,臣等不敢不报。”

陆离浑浑噩噩的,并未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

小路子心里有一点猜测,此时却也不敢说出口。

对于回城之后可能会出现的风波,小路子已经不敢想象了。

陆离不肯让小路子搀扶,自己拄着长剑艰难地向前走着,只觉得脚下越来越软。

他以为已经苦尽甘来,他以为先前那么多的曲曲折折都已经成为过去——命运偏偏在他刚刚看到曙光的时候,又重新将他打回了暗无天日的地狱!

死了?

她怎么会死了呢?

陆离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苏轻鸢的音容笑貌:天真烂漫的、刁蛮古怪的、慧黠灵动的、倔强桀骜的……

想到从此天人永隔,想到那些对未来的美好的设想全都落了空,陆离便痛苦得难以自持。那些过往的悲喜,如同利刃一般刺痛着他心底的柔软。

陆离很想装作满不在乎,最终却还是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军帐前面。

帐前的亲兵和太医们立时乱成了一团。

程昱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小路子看见他,吓得脸都白了:“程公子,您怎么偏在这时候回来!皇上他……他不想见您,您还是先躲一躲吧!”

程昱呆了一呆,脸色有些难看:“他不能不见我!鸢儿现在很危险,正在眼巴巴地等人去救……”

他话音未落,陆离已睁开了眼睛:“什么叫‘很危险’?她在哪儿?你不是送她回城去了吗!”

程昱定了定神,言简意赅地把苏轻鸢现在的处境说了一遍。

陆离立刻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

程昱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天谢地……”小路子跪倒在地,抹起了眼泪。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一个个眉头拧得比麻花还别扭。

余太医皱眉道:“不可能啊!那缀珠草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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